沿朱雀大街走到皇城正门朱雀门，而后沿皇城的城墙西行，过含光门，复改为北行，过顺义门、安福门，来到一个没有匾额的大门前。
轿子在门前停下。武约下了轿，轿夫一路小跑抬了空轿子往北跑了。她是随并州所在的河东道（唐行政区名，因辖区在黄河之东而名）的宫女一同前来的，她接了诏令在京中与她们会合。并州都督李世绩奉召回京述职，顺路护卫她们进京。
约儿跟河东道的其他九个女孩在门口站好，隔着宫门，她们看到里面已经整整齐齐排了两队女孩。那是来自其他九道的女孩们。
两个女里女气的男孩和六七位妇人站在那里等候她们。约儿听说过皇宫里有“公公”，是净身的男人，便好奇地打量着那两个男孩。她无所畏惧的目光引起一位胖妇人的注意，她严厉地看了约儿一眼，示意她收回目光。可惜约儿看得专注并没留意。
李世绩将名册交给一位小公公。小公公接过来一看，立刻用笔在一本册子上点了一个红印记，抬头问：“是并州都督李世绩大人，河东道，宫女十人？”
李世绩笑着点头，小公公又点了一遍人数，仍将名册交还给他。他走到一位年长的妇人面前，将名册交给她，说：“将她们平安交给您，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了！”
年长的妇人恭敬地接过名册，笑着说：“难为李大人了！比打一场仗还费心吗？”
李世绩呵呵笑起来：“窦尚宫，您还是这么会说笑！”
年长的妇人微微一笑，将名册递给身边的一位中年妇人。那妇人展开名册，大声念道：“宋竹音——”
一个女孩慌忙答应。妇人看了她一眼，继续念道：“王静，陈游素，武约……”
女孩子们一一答应。窦尚宫点头道：“李大人，您可以放心回去了。”
李世绩听了，笑着向她深拜，然后又向女孩子们深深一拜：“孩子们，入宫之后请谨记家人和乡里的期望，一心侍奉皇上。他日若得圣上恩宠，望贵人不忘出身之地，这便是延泽圣恩了。”
女孩们一齐向他回礼，有人低声抽泣起来。约儿在离开家的时候已经哭过一场，这时只觉得心酸，却没有眼泪。
李世绩与其他各道护送大人转身离开，宫门缓缓关上，满院子的女孩们都哭起来。
窦尚宫皱起眉头，那位矮矮胖胖的妇人忙说：“收起哭声！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哭声应声小了许多。
胖妇人有些得意，大声说：“好了，孩子们，按个子高矮分两队站好，跟我走。”
女孩们立刻站好，跟着她往里面走去。约儿个子高，排在了最后面。与她并列的是一个眼睛大得离谱的女孩。约儿看着她，想起了圆眼睛的猫，不禁笑起来。那个女孩见了，也对她笑起来。
她们跟其他九道的女孩集合到了一起，刚才唱名的严厉妇人大声道：“一会儿叫到谁的名字，就出列跟随教引宫女先去各自的屋子，整理行装、铺盖，稍作休息。未时到众艺台听尚宫大人训教，不得迟误。都听清楚了吗？”
女孩们小声答应着。
“听清楚了吗？为什么不回答？”妇人瞪着女孩们，又重复了一遍。
女孩们还是回答得七嘴八舌。
妇人脸色一沉，说：“你们都是好人家出身，父母无不视为掌上明珠，这些我都知道。不过，既然离开家门，到了掖庭宫，那么，大家都要勤谨、收敛才行！这里不是你们家，我也不是你们的仆人，而是你们的上司大人！大声回答：刚才说的，你们都清楚了吗？”
约儿不知为何十分厌恶这个妇人。大眼睛的女孩忍不住小声嘀咕：“她凭什么大声嚷嚷我们？”约儿悄悄向她点头表示赞同。不过，她们仍随大家一起大声说：“清楚了！”
妇人这才满意，拿起一本册子，开始喊名字。叫到名字的人，每三个人一组，被一位教引宫女领走。
“卢悦心，赵静月，孙晴。”妇人喊道。
“在。”三个女孩依次答应着走出来。
约儿听到“卢”姓，不觉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娉婷的背影，不过那一声“在”听着却有些耳熟。
那三个女孩跟教引宫女走了。
“武约，陈游素……崔道静。”妇人喊道，念到最后一个名字时她迟疑了一下。大眼睛女孩陈游素从队伍里走出来，见约儿还在出神，便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约儿忙出列，随她一起走到一位年长的宫女身边。那个叫崔道静的女孩深深低着头走到约儿身边。
妇人扭头望了望窦尚宫，又看了看崔道静，迟疑半晌说：“你们先去吧。”
“为什么罪臣之女会出现在这份名册上？”司簿黄安廷红着脸，将一本名册“啪”地扔在桌子上，环视屋里的所有人，“来自高门勋贵之家的女儿跟这样的人住在一起，各位觉得妥当吗？”
掖庭宫的这个叫作清宁阁的地方是后宫六尚——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工和各司执掌聚集议事的地方。今天将全国各道新宫女顺利招入掖庭，未出什么差池，各位女官刚松了一口气。六尚之首、尚宫局窦尚宫特意安排了茶水点心招待众人，一边也打算跟各尚计议宫女们的分派。
黄司簿督看宫女们迁入住处才最后一个进来，一进门便将憋了半日的不快甩给众人。
“你说的是前崔侍郎的女儿吗？”尚仪公孙明秀笑着对黄司簿说，“其实入宫的罪臣之女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只不过她家是显姓，所以格外触目。再说，大家族本来责罚不传代，再说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应该无碍。”
“老实说，我也觉得不妥。”尚寝卢燕云小心地说，“她们将来都要出入宫禁，常伴陛下和各位王子、公主身边，万一哪个稍有异心，我们可是无可推脱的失察之罪，到时可就……”
黄司簿道：“是啊。设身处地想想吧，亲眼目睹家破人亡，她们心里难道不怀怨恨吗？往年让她们充当粗做杂工，那也罢了，要让她们跟别家女儿一样平起平坐，我不赞成！”
“她们才多大的孩子啊，又是柔弱的女儿家，想来就有些怨恨，日子久了也就忘了。再说，这宫里罪家之女也多着呢，或父辈或祖辈，哪能都去计较呢……”尚食局奉御花仲璇道。
黄司簿还要说话，窦尚宫喝了一口茶，慢慢说道：“名单是陛下和内侍大臣们点头许可的，那么想必上官们都觉得并不不妥。所以，我们就做好分内的事，不必额外担心了。”
黄司簿看了看她，只得作罢。她自贞观初年进宫，一直是窦尚宫的臂膀，虽说也有争竞摩擦，但她信服窦尚宫。可是这件事毕竟不同啊……
恰在这时，矮矮胖胖的妇人——尚宫局直长胡玉儿气喘吁吁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不得了，了不得了！女孩们打起来了！可了不得了！”
黄司簿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胡直长，您就这么一路跑来的吧？让新人们看了成什么样子！她们初来乍到，有个言语不合也是常事，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
胡玉儿被她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黄司簿一直瞧不起她，觉得她尸位素餐，常当着诸尚的面让她下不来台。胡玉儿也怪，她平时做事还好，但一见到黄司簿就怯场，就算平日轻车熟路、信手拈来的事，只要黄司簿在场，她保准会出岔子，就如中邪一样。她忍住不快，偷眼看了看窦尚宫，又说了一遍：“是真的打起来了——动手了，不是光动嘴，还动了手……我在宫里也是头一次见！”
黄司簿与尚宫等人一听，立刻起身，匆匆往掖庭宫宫女寝园——栖芳宫赶去。
事情出在约儿这一房。
女孩们各自归房后，约儿将东西放下，也不收拾便开始睡觉。连日来为了入宫的事，为了跟从并州搬来长安的哥哥们斗法，她着实费了很多心神。
崔道静瑟瑟缩缩占了屋子最靠里的地方，陈游素居中，约儿最外。陈游素不止长得像猫，性子也太过好奇。她草草整理好行李，便跑了出去。崔道静是慢性子，她将东西放好后，一会儿擦擦桌子，一会儿整理衣服，窸窸窣窣忙个不停。约儿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她立刻受了惊，缩在墙角半晌，然后才又窸窸窣窣地继续收拾。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陈游素笃笃地跑了进来，一把将约儿推醒，指着崔道静说：“别睡了！真是岂有此理！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呵呵，真是……欺负我们不是大户吗？为什么偏偏让她跟我们住在一起？”
约儿刚睡着，被她这样猛地拖起来，又噼噼啪啪说了这一堆话，不耐烦地说：“有什么事等我睡醒了说！”说着又要躺下。
陈游素又把她揪了起来：“她是罪臣家的女儿，只配去粗做杂工院里住，如今却跟咱们住在一起，你觉得这合理吗？”
约儿困意沉重，却被接连打扰，顿时加了三分火气，语气也恶劣起来：“我管她是谁？她们叫她进来的，你有什么不满跟她们说起，你在这里嚷嚷什么？”说着，她又躺下，用被子蒙起头，打算继续睡。
陈游素仍不肯住嘴：“呵呵，你可真是不为自己着想啊！你说，我们跟她住在一起，她们会怎么看待我们？”
被子里寂然无声。
她们的吵声早已吸引了不少女孩来围观。她们纷纷议论起来。此次招选的秀女多出自名门，大多温柔娴静，除了家人、仆女，外人都没怎么见过，猛听到这里有犯了杀头之罪的罪人之女跟她们在一起，都惊恐不已。崔道静听了她们的议论，呜呜哭起来。
约儿在被子里翻腾了几遍，确定自己这觉是睡不成了，便霍然起身，对着门外喊：“还不快走？围在这里吵吵什么？你们也算是高门大户，谁家没出过逆臣？你们自己说！”
人群安静了下来。约儿又赌气将陈游素推出门：“你不愿意住这里，你去找教引宫女、找尚宫去吧！你搬走也好，撵走她也好，总之我就住这里了！”
陈游素也是犟脾气，偏站在那里不走，指着瑟瑟发抖的崔道静说：“要走得她走！我凭什么走！”
“不走你就安静点儿！”约儿大声说，“犯罪的又不是她，你大惊小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