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俨这些日子几乎每天都到家里来。杨氏早早没了父亲,暮年将至却痛失伴侣,膝下又无儿孙依靠,这时只觉孤苦无奈,见了他格外欢喜,什么事都告诉他。
明崇俨听说约儿打算进宫的话,苦笑着说:“她那个脾气,能在宫里活下来吗?”
杨氏一听,他跟自己想的竟然一样,就像见到至亲,拉着她的手说:“好孩子,你快去帮我劝劝她吧!”
“她是能劝服的人吗?”明崇俨心想。但是见杨氏和顺儿都憔悴慌乱,他也不忍心拒绝。
他来到约儿房前,只见房门紧闭,听不到一点儿声音。已是深秋,满院秋叶飘落,更觉悲凉。他在院子里徘徊,盘算着如何说服她改变主意,谁知一阵寒风吹来,他忍不住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屋子里应声传来一阵笑声,约儿大声说:“快进屋子里暖和吧!”
他听了,便推门进去,仔细看了看她:“你笑得多可怕,你知道吗?满家里为了你都是愁云惨雾,只有你还笑得出来!”
“我倒是想哭,可是空流眼泪有什么用!”约儿撇嘴。她一连几天不出门,身上穿着家常的夹衣,头发随意扎起来,正坐在窗前摆九宫图。
他看了看,说:“这么乱,你还是不会。”
她挠了挠头,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说有个什么口诀,是吗?”
他轻轻一笑:“不是口诀,是‘法’。”
她一把把棋子打乱:“那你告诉我吧。”
他迟疑了一会儿,拿起一个棋子放在中央,说:“还记得吗?占据中心位置的,不是最小的,也不是最大的,恰恰是中间的数字。”
她点点头:“每行、每列、对角线上的和数是总数之和除一边格数的商数。”
他说:“总体说来,你还是个好学生,师傅说的都能记下,只是不肯自己再多思考。”
她一笑:“好啊,师父,那你今天要教会我才行!”
他听了,心情惨淡。约儿往日才不会让他占自己的口惠,可是,她这样反而更叫人担心。“其实,九宫图是讲天道人理的戏法,重要的不是记住如何将棋子各就各位,而是了解背后的深意。”
她好奇地看着他。
他说:“你看棋盘像什么?”
“一张蜘蛛网。”她说。
他笑了笑:“好,那就算是蜘蛛网吧。要结一张结实的网,你认为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丝线要结实吗?”她说,想了想,又道,“是结网的地方要选好?”
他摇了摇头:“是让每根线都粗细均匀才行啊。”
她细想了想,点了点头。
“人总是对最大、最小的两极记得清楚,但是,无论在九宫格中,还是现世之中,它们恰恰是要去化解的。为什么?只要想想‘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弱肉强食’这些老话,就知道。所以,最牢不可破的反而是中间者——他们不是最强也不是最弱,所以风吹不到,也不会最先被吃掉。就像网一样,如果有的地方丝线粗重,有的地方又过于纤细,那么,它一定很容易被冲破;只有所有地方都均匀,网才结实、牢固啊!”他说。
“我有点明白了。”她说着,便开始试着摆棋子。
“你真的明白了吗?”他看着她,“你明白它说的天道人理了吗?”
她懵懂地看着他。
“万物不能太弱,太弱则亡;也不可太强,太强则易脆折,易招众敌;只有中者可得安然,可成大事,可以久存——所以,看上去平庸的,但实际上却是最强者。”他说着,不假思索地将棋子悉数摆入格中。
她果然不服:“最强者是中者?怎么可能?历来帝王将相,不都是当世的最强者吗?”
“是因为他们成就帝业,就断定他们是最强者吗?他们难道不能是中才之人却成就一番伟业的贤者吗?”他笑着说。
“那可能吗?”她不以为然地说,“不是大德大智,怎么能做出了不起的事?”
他一笑,说:“那么你说:论智,刘备与诸葛亮,谁更胜一筹?论勇,刘邦和项羽,谁是第一?”
她听了,沉默不语。
“诸葛亮是亘古难得的智者,项羽武功远高于刘邦,但是他们一个做了辅臣,一个沦为败将,反而是智力武功不如他们的人称帝称王。是人生际遇如此吗?不是!这就是天行之道,人运之数。从眼前来说,你以为李唐立国是怎么来的?李密与太上皇比,不是更有才华吗?但是,最后成就帝业的却不是他!”他说。
“那么,你的意思是强者反而不如中者了?”她问。
“论个人,当然强者更好;但是,人活一世,除了自身才华,还要善假于外人与外物。你处于众人之中,如果一味逞强,却不能得众服人,甚至招致猜忌,暗中树敌,那么个人的才华无法尽显,还可能遭人诽谤、消损;相反,那些懂得团结众人为己所用的中者,即使自身才能有限,也能假借外力成功。还有,中者绝非无能之人,他一定有自己的过人之处,而对自己的不足,他又懂得借助外力补足。”他说,“所谓劳者下,能者中,贤者上,智者侧,你明白吗?”
她摇了摇头。
他收起所有棋子,只剩下四颗棋子,他一边摆弄棋子,一边说:“贤者、智者、能者、劳者,这是世间的四种人。贤者居上,能者在前,智者在侧,劳者在下。贤者不是最劳者、最能者、最智者,他却可以让所有人为自己所用,所以他为上。”
她若有所悟,高兴地说:“我有点明白了。过些天我进宫里的时候确认一下。”
他听了这话,这才想起杨氏的嘱托。他看着她,隐约觉得他刚才这番话似乎鼓励了她。“你到底怎么想的?进宫……你不怕吗?”他问。
“有什么可怕的?”她若无其事地说,一枚一枚地将棋子放进藤编的棋碗里,棋子落下时,在另一枚棋子上碰出清脆的声响。
“入宫的结局有两种:一种就是一辈子做宫女,老死在里面;还有一种是成为皇帝的女人——不,是成为皇帝有品秩的妾,品秩高才可以。可是,皇帝的年纪都可以做你的父亲,而且他已经有很多妾了!你明白吗?”
“我已经厌烦活着,所以在哪里活着都一样,而且,进宫不见得比在外面差——至少乐得看一场热闹!”她望着他,笑起来,“我为什么要给皇帝当小妾?你难道不知道吗?宫里有一种女人会成为女官,她们可以像男人一样有俸禄和官品,她们过得比嫁人的女人好多了。”
他无奈:“你真是将宫里想得太简单了。掖庭宫里有多少丑陋和罪恶,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还有,你一旦进去了,也许再也见不到你的家里人了。”
她悠悠叹了口气:“那么,我还有别的出路吗?”
这次轮到他无言以对。是啊,他有什么办法让她不进宫吗?
她看出他的为难,默默将棋碗的盖子盖好,然后端坐好,笑着说:“我刚想起还有事要问你:你到底是怎么为别人看相的?你是跟别人生得不一样吗?”
他抬头看着她,一声不吭。
“你就告诉我吧!我很想知道!以后也许没机会问你,我会为这个问题疯了的。”她认真地看着他。
他无奈开口:“你从小信佛,那佛家修行要紧的是什么?”
她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是‘空’。在荆州时,妙贤尼师说,悟出‘四大皆空’的真意,便可去贪嗔痴三毒,六根清净,得大智慧。”
他点头说:“佛家与道家虽学说不同,但其理却相似。道家崇尚一个‘清’字,清静,清明,清闲。人内心清净,无杂念,便可回归自己的本真,也能看清别人的心思,来路和去处。”
她听了,立刻盘起腿,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像要开始打坐。
他觉得好笑:“你想要尝试吗?”
她闭目点头。
他说:“你省省吧!心里想要让自己清净也是欲念啊!”
她失望地睁开眼睛:“那么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笑了笑:“这是无法言传的事,要看个人天分。”
她幽幽叹了口气。两人一时无话,屋子里顿时寂然无声,只听窗外的风声渐大。
过了半晌,她幽幽开口:“你为我占卜一次,可以吗?”
他迟疑不语。他也想看清她,但是他害怕再次失败。
她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他闭上眼,慢慢调整气息,一切杂念如尘埃般渐次消散。当他再次睁开眼睛,他眼前是一片清明的世界,他望着她,虽然他们只隔了一张桌子,但这时他仿佛站在高高的山上俯视远处,她变得小而淡远,接着,他看到了倏忽闪过的人和事……他的眼睛慢慢湿润,泪水从眼角渗出,凝结成珠,终于不堪重负,沿着脸颊滚落下来。
她惊讶地看着他。
他急忙闭上眼睛,长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气。当心神慢慢放松下来时,他才睁开眼。
“如何?”她好奇地问。
他仿佛没有听见,起身便走。
“你为什么哭?”她随着起身,急忙问。
他一笑:“每个人的此生都是可悲可叹的。”
她狐疑地看着他,问:“你没有什么话给我吗?”
他轻轻叹息,说:“记得今天我跟你说的话……还有,进宫的时候,记得带九宫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