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明崇俨从外面进来,面带戚色。
约儿烦闷了这几天,正想出去散心,就打趣他:“你师父又打你了不成?走吧,我替你出头,找你师父说理去。”
明崇俨听了也不笑:“你还笑得出来?”
约儿疑惑地看着他,他却没继续往下说,只是看着杨氏。杨氏见状,就叫顺儿、约儿先出去,跟明崇俨单独说话。
“刚才我听到一个奇怪的传言,说萧家跟卢家原来是从小结了什么亲。”明崇俨见她们出去了,小声对杨氏说,“萧凌祖孙现在还在始平林苑伴驾,这事不知道真不真……或者,萧家还有别的男孩?”
杨氏听了,仔细想了想,不禁凄凉一笑:“也许就是萧凌。卢家应该也是临时抱佛脚,不想让自家女儿进宫,又不能说是新近定亲,就谎称是自小结亲……可笑他们不肯帮约儿,却肯帮卢家,我还以为他们真的怕出事,原来还是在挑家门!”
明崇俨知道了约儿可能入宫的事,也替她着急;现在又出了这事,料想她早晚得知道,心下为她难过。
杨氏叹了口气,眼圈也红了:“好孩子,你家也没有跟你差不多的兄弟吗?我真想这会儿就把她随便塞给谁,然后我也能安心过活!怎么姊妹三个单把她落下了呢!”
明崇俨听了,怅然若失。他真希望自己有个兄弟。
杨氏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擦了擦眼泪,说:“这件事先别跟她说……”
她话未说完,约儿突然闯了进来,身后的顺儿惊慌失措地拉着她。
约儿的脸已变成了惨白色,一双眼睛直愣愣地不知道看着什么。杨氏直觉得就像那年在荆州她丢了魂的时候。
“这是真的?”约儿看着明崇俨,声音颤抖地问。她听到了母亲与明崇俨的谈话。
“只是听说,也不确定呢……”明崇俨犹豫地回答。
约儿听了,不禁打了个寒战。杨氏和顺儿忙在旁劝解,但是她似乎一个字也没听见,她呆呆站了一会儿,转身出门去了。顺儿一路跟着她,直到她进了自己的屋子。
约儿从里面插上了门,急得顺儿连连拍门。她在里面大喊了一声:“就让我好好睡一会儿!你们放心,我不会寻死觅活!”
顺儿听了,只得罢手,从窗缝里看她果然躺在床上,便小心地守在门外。
杨氏思忖再三,想到堂弟杨师道或许能帮忙。虽然这样突然找去失礼,而且到了这个时候,就算他想帮忙,也会有诸多不便,可她已经顾不得这些了。皇帝选宫女之数,本来没有定规,要是他从中调解,免除武家的一个名额,也并非难事。她立即叫了轿子往杨府里去。
杨师道的府邸就在崇义坊东面的宣阳坊,不消一盏茶的工夫便到了。杨氏投了名帖,杨府的仆人很快便出来迎她进门。
杨师道随贞观皇帝外出狩猎,接待杨氏的是他的夫人、今上李世民的五姐、长广公主李茜。她与杨氏同年,脾气也相投,当日杨氏在京时,两人关系密洽。后来杨氏随武士彟辗转外地,她们也偶有书信来往;武士彟进京述职时,她也会给杨氏和顺儿姐妹捎回一点京中特产。
见了面,两人先嘘寒问暖,说了一会儿家常,杨氏随后才告诉她自己的来意,不过,她没有说约儿跟萧凌的事。
长广公主一听,小声说:“你怎么这时候才来?要是早些日子说,也许还有的回旋……”
杨氏听她话里有话,就问:“是怎么回事?”
长广公主说:“本来说只选五十个女孩的,后来突然增加到一百个。原来不过是在功勋之家、名门望族中采选,后来说是五品以上大臣家的女孩都在采选之列。”
杨氏也觉得蹊跷,问:“为什么突然变化?”
长广公主神秘地眨了眨眼,压低嗓门说:“因为皇上的一桩秘情叫大臣们知道了……”
杨氏忙问:“秘情?贵为天子,这些事不必隐藏于人前吧?”
长广公主叹了口气说:“你猜那女人是谁?”
杨氏摇了摇头。
长广公主低笑道:“说起来,那女人还是你的本家——皇上竟看上了巢王妃。”
杨氏惊讶不已。巢王妃杨蔼是她的同宗姐妹,原为皇帝李世民的同胞三弟李元吉的王妃。玄武门之变后,李元吉和他的儿子们都被杀害,杨蔼没入掖庭。杨氏与杨蔼并不相熟,但听说她是极刚烈之人,绝不会向杀害亲夫的人投怀送抱。
“是皇上一头热心,还是两人已情投意合呢?”她问。
“听说是两下相好呢,”长广公主故作神秘地一笑,“想来也是,十年的时间,多深的仇恨也该淡了吧?何况,皇上对她又是一腔热情——皇上对任何一个女人有心,就一定会得到。这个我是知道的。”
杨氏想了想说:“那么,选宫女是为了分巢王妃之宠?”
长广公主说:“是啊,前些日子,皇上突然跟大臣商量立杨蔼为妃的事,他们当然都要反对啊——立弟媳妇为妃,这不是坏皇上的名声吗?听说,当时几位大臣言辞都很激烈。大臣们觉得,皇上之所以跟巢王妃相好,是因为先皇后去世后,后宫空虚,要是有新人入宫,也许皇上会将心思从她身上撇开。”
杨氏点了点头。
“说起来,加上为先皇后守丧的三年,宫里也有五六年没有采选宫女了呢。”长广公主又说,“内侍省本来已经拟好一份名册,五十个人的,但又担心没有皇上喜欢的,所以就将立国功勋、诗书世家都列在其中。他们一心要将举国最有才貌的女孩全部网罗入宫,叫皇上找到新欢。”
杨氏问:“听说掌管征选的是内侍省丁副监,这人往日没听说过,不知是什么出身?”
“他跟侨姓几个家族关系密切。”长广公主说。
杨氏心下一沉。“侨姓”是晋代从中原地区南迁江南的数个大姓,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太原王氏、颍川庾氏、河南褚氏、济阳蔡氏等。杨氏知道,亲“侨姓”的内官必然与江南两朝皇室萧氏有瓜葛,而萧凌母亲则出自大姓谢氏。这样看来,武氏入选,也许与萧、谢两家有关?想到这些,她不禁喃喃说道:“武家原本是可有可无的啊……”
长广公主叹息道:“说来也是……那册子是皇帝出猎前两天呈上去的,你要是早几天来,也许可以将武家隐去……”
杨氏听了,知道事已至此,难以再回旋,便又说了些家常话便辞别回去。
杨氏回到家里,来看约儿。约儿默默躺在床上,瞪大眼睛看着空中,杨氏进来,她也想没看到一样。
杨氏看着她,又气又急,又恨又怜,狠狠捶了她几拳:“你呀……为一个萧凌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只要找到替你的人,你平安无事了,有什么事过不去?天下贵公子多得是!”
约儿突然起身坐起来:“皇家是最有权势、最富有的家门吧?——入宫就是成为皇帝的老婆,对吗?”
杨氏讶异地看着她。
约儿扭头看着母亲笑了笑:“我不想再跟那些迂腐无知的人家攀亲了。我不比别人丑,也不比别人笨,我凭什么要叫别人挑来拣去的?与其这样,我不如……进宫!”
杨氏一时愣住。“进宫?那个地方是好玩的?”杨氏断然说道,“皇帝没有老婆!他只有臣服于他的女人,譬如你房里那些玩意儿。皇帝的后宫是另一个朝廷,女人们的朝廷,你以为靠着几分美貌取 悦皇帝就能活得下来的吗!我就算把你嫁给贩夫走卒,或者剃了头当姑子,也不会让你去给那个李世民当玩具!”
“作为女人,进宫和不进宫有差别吗?娘的出身无可挑剔,跟爹也是情投意合,可是又怎么样?父亲在时,我们还过得还舒心,可是,父亲走后我们过得是什么日子?”约儿流下泪来,“嫁给一个自己中意的男人,一辈子也不过如此;要是嫁给那些庸庸碌碌的人,岂不更悲惨?这样的生活,想想也没什么意思……娘不是相信因缘命运吗?如果进宫是我的命,我又何必违背天命?”
杨氏听了,无言以对。女人的一生,最重要的选择只有两次:一次是投胎,只是这次因缘际会的注定,非人力可为;另一次便是嫁人,多少金枝玉叶遇人不淑落得草菅不如,多少荆钗布衣转眼化蝶成凤?当年,她的大伯和父亲战死沙场,她身为女儿不能支撑门厅,弘农杨氏中杨达一房竟从此没落。无可依靠的她不想听从伯父和叔叔们的意思,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嫁了,自己倾心的人偏偏有了家室,她一赌气脱去一身锦绣,遁入佛门带发修行……眼前的约儿,心境与当年的自己也许差不多吧?萧凌想必是会跟卢家女儿成亲的,约儿难道要学自己一样等待吗?想到这里,杨氏叹息说:“你先去休息吧。这件事需好好思量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