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顺儿被一阵幽幽的抽泣声惊醒。她一 夜守在约儿身边，刚歪在一边睡着。抽泣声自约儿的被子里传出，她蒙着头，哭声也压得低，似乎不愿让人听见。顺儿悄悄走了出去。
等顺儿端着早饭进来时，约儿已经起床，坐在镜前梳头。顺儿放下饭菜，走过去，接过梳子给她梳头。
“你头发也长长了，等过了生日，也可以扎发髻了。”顺儿说。
镜子里约儿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听了这话，缝里又开始流泪。
顺儿见了，也不劝说，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开始给她编辫子。
“姐姐，你说人为什么要长大？一直当小孩不行吗？”约儿说。
“你能让太阳月亮每天不动吗？它们一动，小孩就得长大，大人就得变老。”顺儿说。
约儿听了，叹了口气。
顺儿说：“你就那么喜欢萧凌？”
约儿恨恨地说：“从今天开始不喜欢了。”
顺儿笑着说：“你喜欢谁、恨谁就这么干脆？要真是这样，那根本不是喜欢也不是恨。”
“他既然不喜欢我了，我为什么还要喜欢他？你不知道他昨天说话多伤人，多招人恨！”约儿说。
顺儿将辫子编好，为她系上红缎带，又从妆匣里挑出一支珠花，给她卡在一侧，仔细端详了一下，起身说：“萧凌要真是这样的人，你值得为他哭吗？”
约儿立刻说：“是啊，他不值得我哭！”
顺儿看着她，叹了口气：“我的意思是，他是不是也是有原因才那样对你的？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约儿仔细回忆昨日的事，想起萧凌最初见她分明也是高兴的，是他母亲说了一句什么，他才态度大变……想到这儿，她才觉得哪里不对，起身就想出门。
顺儿一把拉住她：“你还想惹事？再像昨天那样，你和萧凌就彻底没有指望了！”
“那该怎么办？”约儿着急地问。
“你先吃饭，一会儿你就知道了。”顺儿说。
约儿听了这话，三口两口将饭吃完。顺儿便带她到暖阁里下棋。
不一会儿，只见明崇俨领着一个人进来。明崇俨见约儿这样打扮起来，忍不住想笑，不过还是忍住了：“这是萧府的庆儿。”
顺儿起身说：“你们说会儿话吧。”说着，便跟明崇俨先出去了。
庆儿见了约儿，看上去很生气：“武小姐，你对我家公子也太无情了！你知道他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他挨了老爷的打太爷的骂，也不说小姐半个不字；自己被关在家里思过，也不忘差我给小姐送信；小姐叫阮叔送的信，他知道了高兴地什么似的……就为这些，小姐不该对我家夫人、太爷担待些吗？小姐倒好，光想着自己痛快！你难道不知道你这样做，我家公子从前挨的打骂都没意思了？”
约儿听了，忙问：“萧凌昨天挨骂了？”
“他说挨骂是小事，只怕他也没法再提跟小姐的事了！”
约儿想了想，问：“那你知道他昨天为什么说叫我走？”
庆儿听了，却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一封信，说：“这是公子让我转交给你的。”
约儿接过信，匆忙打开，只见上面只落了两句话：别于未见时，忘于江湖中。约儿翻来覆去地想，这是要诀别了吗？
庆儿听到信纸簌簌抖动的声音，忙说：“小姐，我知道我家公子不是有意叫你伤心的，他写这几个字的时候，自己也哭得厉害。”
约儿听出庆儿似乎有话不得明说，想了想，便收起信：“哥哥，不知道你有没有办法让我跟萧凌见一面？我有很多事要亲自问他。”
庆儿说：“我家公子现在一步也出不了门。”
约儿一想，说：“他出不来，我可以进去找他。”
那天晌午，庆儿带着约儿从侧门进了萧府。约儿穿了一身小厮的衣服，竟没人发现。
他们悄悄来到一间柴房，庆儿挪开一捆柴，轻轻敲了敲墙壁，然后将一块砖头取下，墙上顿时出现一个小洞，贯通墙壁。庆儿是跟萧凌一起长大的，每次萧凌被罚面壁思过，庆儿都会悄悄地来这里跟他说话，把好玩的东西递进去。
他轻轻拍了拍墙，小声说：“公子，公子……”
墙那边寂静无声。他往里面看了看，幽怨地看了约儿一眼，说：“睡着了。”说着他关门出去了。
约儿扒着小洞望着隔壁的屋子，那洞口也仅容得下两只眼睛的距离，乍看过去也是黑咕隆咚的一片，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口透进一注光亮。当眼睛适应黑暗后，她看到了躺在床上的萧凌。床就在墙边，只是隔着纱帐，她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
她想叫醒他，但是想了想，又没有叫，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她知道，在这个黑漆漆的地方能睡着是多么不容易。
“萧凌，我来看你了。我还有事要问你，不过你睡着了，那就等下一次吧。”她小声对着墙那一侧说，就像在佛前祷告，“如果你不是真的讨厌我，不想要我了，那么，我会坚持下去，直到大人们不再反对我们在一起。你应该也可以坚持吧？”
沉睡中的他看上去就像画里的仙子，如果够得着，她一定会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颊，握住他的手。在她家里的那一次，当他握住她的手时，她慌张地跑了。现在，她很后悔。
这时，外面传来三声敲门声。这是庆儿给她的暗号。有人过来了。
约儿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她摸了摸自己身上，想要给他留下一件东西，让他知道自己来过。可是，因为换过衣服，身上竟没有一件自己的东西。她焦躁地一抓帽子，突然摸到了一样东西：早上戴的珠花。虽然不是特别珍贵和特别，这到底是自己时常戴的。她摘下帽子，取下珠花，用一根树枝挑着，轻轻递过去。谁知，那珠花一滑，竟然“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约儿无奈地看着里面，真想将墙壁一下子拆掉，将珠花好好放在萧凌手边。
“小姐，快出来！不然走不了了！”外面传来庆儿轻而焦急的催促声。
“萧凌——它掉在地上了！”约儿压低嗓门说，希望可以叫醒他。而他只是翻了个身。
约儿顾不得多言，匆匆起身，恋恋不舍地被庆儿拖走了。
——他们谁也没想到，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否则，她再不忍也会叫醒他。
否则，他不会装睡不跟她说一句话。
隔天，为了让约儿散心，明崇俨带顺儿和约儿两姐妹到城里四处游玩。他们在东市游逛一番。长安城里最繁华的商贾汇聚之地，一处在朱雀大街以西，叫西市，一处在朱雀大街以东，叫东市。因为朱雀大街以西多住富商大贾及四方胡人，所以西市的货品花样最多；朱雀大街以东则多住勋贵要员，所以东市汇集天下最上等的各色珍品。他们一路逛，一路买下时新的小玩意儿，也品尝了京城独有的零食小吃。
约儿要去看皇宫，他们便一路西行，只见路边的店铺名号愈见香烟，什么醉风楼、眠月阁，门口都有穿红着绿的浓艳女子向经过的男子们娇笑。
明崇俨红了脸：“咱们快走！”
约儿却不肯，好奇地打量着她们，小声问：“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平康坊？你看她们多好看啊……”
明崇俨也不回答，顺儿一把拉起她，匆匆往前走。
平康坊西行，再过两坊的距离便是朱雀大街。巍峨的皇城大门耸立面前，两带东西延伸的高墙庄严矗立，将至高无上的皇族与喧闹嘈杂的人间隔绝开。
“那里面是什么样的？”约儿望着皇宫大门，随口问明崇俨。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皇上和大臣们朝会的地方，还有皇帝住的地方，哦，还有皇帝的后宫。”明崇俨笑了笑。他曾跟师父进去过两次。
“我们不能进去，只有大臣可以进去吧？”约儿有些失望。
明崇俨笑着说：“前面的皇城大臣可以进，后面的宫城是皇族生活的地方，大臣也不能进。——那里一点儿也不好玩，不去也罢。”
“那是因为你进去看了才这么说。”约儿叹了口气，想了想又说，“算了，我们只好看看城门就回去。”
他们正要再走近些，却见皇城的大门轰然大开，两队铁甲铮铮的骑兵疾驰出来。他们沿着朱雀街一路奔跑，一路高喊：“御驾出宫，闲人回避！御驾出宫，闲人回避！”
大街上的行人闻声立即避让，明崇俨领着顺儿和约儿跟随行人们退到街边。
紧接着，一阵整齐的跑步声传来。两队卫兵跑步出来，每到一个街坊口就有四名留下，握刀挡在行人的前面。不出一炷香的工夫，刚才还车水马龙的大街已成空空的大道，两侧的人们全都安静地站着。
挤在人群中，约儿小声问：“这是怎么了？”
明崇俨说：“皇上要出宫了。”
约儿兴奋地张望着，明崇俨忙说：“你老老实实站在这里，不然卫兵会抓你！”
她只好安静地站着。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只听朱雀街上传来一阵鼓声，接着，脚步声、马蹄声、车轮声轰然大作，街两侧的人齐刷刷地全部跪下。约儿还没回过神来，也被明崇俨一把拉着跪下。
她感到地面在微微颤动，不禁抬头望着北方。只见几百名御林军威风凛凛地在前面开道，方才喝道的精骑兵在他们的外侧护驾。随后，一辆明黄华盖的大车缓缓往这边开来，其后又有数辆马车追随，应该是朝中的文武大臣。
大车慢慢靠近。那下面坐着的就是皇帝。约儿不禁站了起来，想要看清。然而，隔着层层卫兵和旌旗，她哪里看得见？明崇俨瞥见她竟站了起来，慌忙将她拉倒，狠狠看了她一眼。
当车队完全经过这里后，驻守的卫兵跟在队伍的后面离开了。街道两边的人们这才陆续爬起来，一边捶腿一边议论着。
“皇帝出城打猎去了，是啊，现在正是打猎的好时候。”有人说。
“听说十岁以上的王子都去了，太子留在宫里监国，没有去。”另一个说。
“哎，杨妃应该也去了吧？听说皇帝最宠爱的就是她！”这边挑着扁担的货郎说。
“应该去了吧，”那边牵着驴子的赶脚客吃吃笑起来，“大伯子抢了弟妹，格外热乎。”
约儿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仍愣愣地望着远处，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说：“真威风啊！等我告诉真儿，她一定羡慕死了。”
明崇俨看了看她，不屑地说：“不过是看了一场光景，就这么高兴？”
约儿说：“行动皆受万民注目，一言可以牵动天下，这样的威风，你不羡慕？”
明崇俨说：“你只见到外面的风光，你知道背后多煎熬？我师父说，皇上有次跟他说，他还羡慕皇宫外的庶民呢。”
“他那是说谎，”约儿不以为然，“当年他为了夺皇位不是连亲生兄弟……”
顺儿一听，一把捂住她的嘴，恨恨地说：“你当这是哪里，由着你信口胡说？”
她们正说着话，只见杨氏的一个仆人匆匆跑过来，一见他们就说：“两位小姐，夫人叫快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