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杨氏派人去萧府投了名帖,请求萧瑀能到城中的无忧阁一见。然而,萧瑀虽然同意见面,却不肯出家门。那就只能杨氏上门求见了。杨氏情知这次会面不会愉快,事先跟问约儿:“你真的那么想跟萧凌在一起吗?他们家跟别人家不一样,即便你勉强进去,将来也千百道坎儿等着你,你不怕吗?”
约儿说:“我想跟他在一起。我想不出除了他我还会跟谁这么好。我什么都不怕。”
跟一个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女孩家说这些,也许得到的都是一样的答案——在那个年纪,有什么是可怕的?
杨氏最后只得说:“那么我就老着脸去一趟吧!”
约儿说:“我也去。”
杨氏想了想,同意了。她想着,约儿既然能得到萧凌的青睐,那么萧瑀也许也会喜欢她;再者,要是不成,那么他们也能见上一面——也许是最后一面……
一切不出杨氏所料。
萧家的管家——几年前曾去武家接萧凌的那个人,一如既往地对杨氏出言不逊。约儿看不惯他的傲慢,但是她忍住了,没有发作。
她们在客厅里将一壶茶喝到完全没了茶色,萧瑀才不慌不忙地从里屋出来。萧瑀比杨氏大几岁,头发已经斑白,身形消瘦,然而一双眼睛格外有神,如同夜空中明亮的星星一样耀目。约儿老远就看到了那两点光,那是一双如同孩子一样乌黑而明亮的眼眸。
一进门,他和杨氏望着彼此都愣了一会儿。几十年的岁月横亘在他们交汇的目光中,他们无言相对,最终只是一笑。
“萧公,别来无恙?”杨氏稍作迟疑,先行了礼。
萧瑀呵呵笑了起来:“还好。武夫人也一切安好?”
杨氏点头,又看了约儿一眼。约儿忙从母亲的身后闪出,上前行礼。
萧瑀看了约儿一眼:“这就是约儿?”
杨氏点头说:“正是她。”
萧瑀打量着约儿,突然说:“你火性应该不小吧?”
约儿有些难堪,不知该怎么回答。
杨氏勉强笑着说:“她是有点娇惯,不过也不是不明事理、胡搅蛮缠。再长几岁也就好了。”
萧瑀摆了摆手:“你错了,这样的孩子才好!”
杨氏和约儿听了这话都感到意外。
萧瑀一捋胡子,笃定地说:“小小年纪就一团和气的孩子才讨厌——他们不是糊涂蛋,就是装样子。我不喜欢那样的孩子。有脾气、爱恨分明的孩子才可爱呢!”
约儿迷惑地看着眼前的老人。他不像常见的老人那般慈祥,却有一股孩子气的天真和难以捉摸。他说她好,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凌儿第一次回来说有个小女孩惊了他的马,说话也不客气,可是呢,他还不讨厌她,我就想这个孩子应该很好。今天看来果然不错。”萧瑀说。
杨氏听了,心下不禁欣喜:也许事情还有转寰的余地?她正要接话,萧瑀又幽幽说道:“这样看来,她跟你当年有几分像……听说男方家里反对,亲自上门,这也不是一般世家女儿敢做的……我佩服这样的人。”
约儿的心里也渐渐生出一丝希望。听他的口气,也许会同意吧?
“约儿,你日后会过得很不错的,”萧瑀突然说,语气如同术士,“我看得出。”
约儿压抑住内心的欢喜,毕恭毕敬地回答:“多谢您的吉言。”
杨氏心里也再次充满希望。她想,过去的恩怨今朝可以一笔勾销了。
“可是,”约儿的笑意未来得及全部展开,萧瑀的话锋却突然急转,而脸上仍是平静,“你的夫婿另有他人,却不是我家凌儿……”
约儿和杨氏猝不及防,一下子愣住了。他到底在说什么,是故意逗她们吗?
“为什么?”约儿脱口而出。她被他弄糊涂了,如果要拒绝,应该从一开始就拒绝,白白夸她好,让她高兴,让她充满期待,然后再说这些……她觉得自己就如同集市上被人当玩意逗弄的猴子。
“你很好,家世也差强人意,不过,还是有些原因让我们家无法接受你。”萧瑀说。
“是什么原因?”约儿不再拘束,索性直接问了。
萧瑀听了,一时语塞,回头笑望着杨氏。
杨氏一想,说:“约儿,你到外面等我,我跟你萧爷爷单独说会儿话。”
约儿犹豫了一会儿,才出了门。
屋里,萧瑀和杨氏四目相望,一时都无言以对。
“是因为我从前失礼吗?”杨氏斟酌再三,先开了口,“如果是那样,你要怎样才解恨?就告诉我吧,我一定照做。”
萧瑀沉默半晌:“你难道从未想过,当年你驳回的是一个家族吗?就算我答应,合族上下也不会答应。”
“我还以为你是独立特行的人呢!”杨氏说,“从前你可不是这样。”
“是啊,”萧瑀似乎被戳到了痛处,有些生气,“因为被狠狠地打击了,所以改了性情。”
杨氏低头说:“我一直后悔当年做事鲁莽,也一直想跟你道歉,只是没想到随夫离京十数年不得回归……”
萧瑀轻轻一笑。当年,她是他一心追求的女子,可是,她那么不顾情面地拒绝了他。后来,他在一个月内火速成了亲。他的妻子是只知遵从妇道的女人,但音容都像极了她。
“如果我们不认识就好了……”萧瑀叹了口气说,“再者,我拿两个孩子的八字找人看过,的确没有夫妇之缘……”
八字不合,这足够作为拒绝婚约的理由。只是,因为关涉约儿,杨氏还想再劝说,谁知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仆人的惊叫声。他们慌忙出门,只见约儿正往花园的桥上跑。
萧家客厅的后面是一个很大的花园,四周亭台楼阁环绕,一池碧水中有的假山堆起的小岛,一座拱桥将小岛与湖边相连。岛上的小亭里有一个人也在往这里跑。杨氏一眼认出,那正是萧凌。
杨氏和萧瑀急忙出门。
“萧凌!”约儿一路跑,一路大声喊着。
杨氏立刻追了上去,抱住约儿。她深知,这样的举动只会让事情更加不可回转。
萧瑀也一叠声地叫仆人拉住萧凌。
然而,约儿和萧凌不顾一切地推开阻拦他们的人,向对方奔去。他们慢慢靠近,直到看清对方的眉目,看到彼此眼中飞落的泪水,他们伸出手,想要拉住对方。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约儿在那一刻突然想起这一句古诗。她是第一次为自己以外的人这样牵挂,仿佛他带走了她的一部分。她想跟他在一起,就像想找回自己的一部分。
就在指尖碰触的那一刻,仆人们追了上来,分头抱住了他们,将他们一步步拖开。他们奋力挣脱,却无济于事,生生被拖到数步开外。两人他们撕心裂肺的哭叫让萧府多少年来的沉静刹那间支离崩碎。
杨氏和萧瑀从震惊中缓过来,正要说话,只见约儿狠狠咬了抱住自己的仆人的胳膊,仆人嚎叫着松开手,约儿撒腿朝萧凌跑去。萧凌见状,也奋力挣脱仆人,向约儿跑去。眼见两人跑到近前,人群中一个中年妇人突然向萧凌大喝一声。“萧凌!你不要胡闹了——别忘了昨天跟你说的话!”
萧凌闻言,猛然站住,愣愣地看着那个妇人,绝望地低下头。
约儿已跑到他的面前,伸出自己的手,含泪看着他。
萧凌抬起头已是泪眼朦胧,他望着她,犹豫着,却没有伸出他的手,只是颤抖着说:“你走吧,就譬如从未认识我!”
约儿没听懂他的话,依旧举着手,依旧笑着说:“我们一起走吧……”
“为了你,也为了我,你走吧!再也不要来!来了我也不会见你!”萧凌冷冷地说。说完,他转身匆匆走了。背后传来约儿声嘶力竭地的喊声:“为什么?”
中年妇人鄙夷地看着约儿和杨氏,说:“因为你配不上我的儿子!今天看你的言行举止更加不配!快离开这里吧,你们可以任意妄为,我们还得顾忌萧家的脸面呢!”
约儿低下头——在她不到十四岁的年纪里,她绝少服输,但这一次她低下了头。“我的不足都改好了,您会允许吗?如果您允许,那么我什么都可以改!”她流着泪说。
中年妇人冷笑起来:“也有你改不了的!”
约儿抬头看着她。
“你的出身。”
约儿沉默了。萧凌的母亲来自高门大姓谢家。
妇人说:“我不会允许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孩成为我的儿媳!要怪只怪你没托生在好人家!”
约儿听了,脸色大变,刚才的悲戚和顺从顿时全无。她不能容忍有人对她父亲的姓氏如此蔑视!“是啊,我的出身我改不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一改刚才的卑顺,神情变得毅然和决绝,“不过,我也从未想过要改!据说有的大姓可以追溯到炎黄伏羲——可是,你们真的相信有这回事吗?就算是,那又怎样?祖辈英烈神武,传到儿辈也只有一半,到了孙辈是四分之一……传过八代、十代,还谈什么血统!”
妇人冷笑:“你的见识果然很配你的家门!与寒门结亲,只会让血统越来越卑贱!所以,我们才要选择跟我们门当户对的家族,因为那样会有一样高贵的血补充子孙后代的另一半!武夫人,我想你对这一点一定深有同感!”
杨氏低头不语。约儿已擦干眼泪:“武家是小姓没有错,不过我从未觉得比谁低一等!我父亲白手起家创下子孙享之不尽的富贵,位列公卿,我为自己是他的女儿骄傲不已!什么高门大姓不是从某一代祖宗的发奋图强得来的?将来武家会成为萧家也望尘莫及的大姓也说不定!谁敢保自己有千年不坏的铁门槛吗?”
妇人听了,仍是不屑的神情:“那么,就请你和你的手足努力吧。看看世事是否如你所愿!”
约儿默默看着她,咬紧嘴唇,没有再说什么。她看了一眼萧凌,向萧瑀行了礼,转身扶母亲出了门。
回去的路上意外地下了冰雨。冰冷的雨水夹着豆子般大小的冰雹倾盆而下。杨氏虽然小心地给约儿遮蔽,但是两人还是淋了雨。约儿失神,不时不顾杨氏走进雨中,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的地方。到了家,约儿便病恹恹地,到了半夜竟发起烧来。杨氏派人请郎中来为她诊脉抓了药,她自己又去祖堂烧了香,做了祷告。到了后半夜,约儿烧退了,一家人才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