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风和明崇俨师徒两个到傍晚才回来。他们料到家里多事,所以到外面躲清静去了。杨氏对此心知肚明。她很想问问李淳风三个女儿的结局,不过书信既然已经寄出,多问也无益;况且,她知道李淳风是心思深沉的人,不会轻易点破。
晚上,约儿睡不着,就披衣起来,走到花园里静坐。夜空中繁星闪烁,地上也显得清亮。突然,她看到一个白影子慢慢走了过来。她借着星光看着他慢慢走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袭来,她仔细想,却想不起来。
走到距离她两丈来远时,那个白影子突然站住。她看出那是明崇俨。
他们都没有说话。他默默走到她身边坐下。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坐着。
已是深秋,夜里更觉冷清。约儿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不要多想了,快回去睡吧。”明崇俨说。
约儿听了,不知怎么地,突然感到无比委屈,这些天来的所思所想所遇一下子涌上心头,她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明崇俨坐在旁边,看着她哭。家里人多,她不敢放声痛哭,那压抑的哭声让人听得格外心痛。
清冷的深秋之夜,这样的哭声让人觉得更冷。
他一直等她哭哑了嗓子,哭到流不出眼泪,只是抽噎。他拉她起身:“起来走走,这样回去也睡不着。”
怕惊扰别人,两个人就开始围着花园中的一处水池散步。他们走了有十几圈,约儿才算平静。
明崇俨说:“现在总算不会吵着别人了,你可以回去了。”
约儿没说话。他便送她往住处走。
“明天我和师父就要走了。”路上,明崇俨突然说,“师父说,我们该回去了……”
约儿听了,突然停住脚步,哑着嗓子问:“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第二天吃过早饭,李淳风带着明崇俨向武家诸人告辞,出门而去。他们沿着官道一路向长安奔去。到中午时分,他们已经走出文水地界,来到一个小小的驿镇。他们随意找了一家饭庄,拴了马,点了几样饭菜。
饭菜很快端了上来,两个人很快风卷残云,吃了个精光。李淳风一心想要早点回去,所以饭后就想立刻上路。谁知明崇俨突然嚷嚷肚子痛,他只得作罢,叫了一壶热茶让他先消食。这时,只听一个刚进门的食客大声说:“是谁家马上背着一袋红豆?只顾着赶路,豆子撒了也不知道!”
明崇俨一听这话,呛得咳嗽起来。李淳风狐疑地看了看他,付了账,起身便走。
明崇俨拍了拍肚子说:“师父,我们何必这么着急忙慌?”
李淳风见他神色可疑,就说:“走路本来就辛苦,我们还是回长安后再休息吧,!”
明崇俨老大不乐意,挨挨蹭蹭地就是不想走。
李淳风看他一眼,自己先出了门。明崇俨只得跟了上去。他们一出门,正碰上气喘吁吁的约儿。李淳风轻叹一声,似乎早就料到。
约儿将马拴好,抹了一把汗,笑着说:“总算赶上你们了!”
李淳风扭头瞪了徒弟一眼,明崇俨吓得一声不吭。
约儿忙说:“先生,是我求他帮忙的,请不要怪他。”
李淳风不动声色地说:“二小姐出门应该没跟家里说吧?”
约儿说:“是。”
“那么请你不要跟着我们。要么回家,要么请走别的路。”李淳风说着,牵起自己的马。
“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去长安,所以才求你们的。先生何必如此?”
“二小姐渐渐长大,凡事也该替母亲和姐妹想想。况且,有些事,本来不是勉强就会如愿的。”李淳风说。
约儿说:“先生怎么知道我不替她们想?不过眼下的事关切我的一生,我不能在家坐等。我想如果我活得好,对母亲和姐妹也有益,难道这不对吗?”
“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李淳风叹了口气说。
“那我也要尽力才甘心。不是说‘事在人为’吗?”约儿说。
李淳风不再多说,叫明崇俨去牵马。
约儿连忙跟了过去。
李淳风说:“如果你不回去,那我们就再回文水,把你送回家。”
约儿听了,冷冷一笑:“不劳先生费力!如果你不愿意我跟着,那么我就一个人走,我不信我去不了长安!”
明崇俨见他们越说越僵,忙说:“师父,就叫她跟着我们去又如何?她有非去不可的原因,就让她去吧!”
李淳风回头骂了徒儿一句,又说:“二小姐,我不妨告诉你:动不如静,去不如回。”
约儿愣住了,一股不祥的感觉在心头弥散开来。但是,事已至此,她离别信也留了,人也出来了,就这么回去?况且,她对所谓先知始终将信将疑——与绝大多数人一样,对于他们的话,如果是吉言,她会欢喜地相信;但如果是凶兆,她就会找出很多理由反问:为什么?如果我做点什么,结果会不会不同?
“先生什么都好,只是说话太伤人。”约儿硬撑着说,“不过,就算是这样,我也要去。我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淳风看着她,不禁惊讶。她的脾性活脱脱就是当年的武士彟。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上了马。明崇俨冲约儿眨了眨眼睛。约儿勉强一笑。两人上马跟了过去。
几天后,他们到了长安。
很多年后,约儿仍记得她第一次看到长安城时的震撼和激动。他们自明德门进城,沿朱雀大街一路向北。
就在踏上朱雀大街的那一刻,她第一次感到自己一直以来是多么鄙陋和渺小。她从未见过这么宽阔的街道,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还有车马。她见到了比自己家还漂亮百倍的房子,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穿戴都是时新的样式,比她和姐妹们的衣裳、首饰都好看。甚至在踏进长安城门那刻之前,她还是骄傲的,自信的,而现在她只为自己脸红。自己原来一直井底之蛙。
明崇俨看出她的心思,笑着说:“这里比文水县城如何?”
约儿不快地瞪他,却没有底气还嘴。
李淳风说:“你们先回住处去吧,我先去宫里向皇上复命。”
约儿听了,忙问:“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我想看看皇宫是什么样子。”
李淳风摇头:“皇宫禁卫森严,外人不便带入。”
约儿十分失望。明崇俨说:“其实里面也没什么好玩的,我们还是回家去玩吧。”
三人于是分作两路,李淳风沿朱雀大街往皇宫而去,明崇俨领着约儿穿街走巷往李淳风的宅邸去。
约儿坐在马上,只觉得眼睛不够用,耳朵也不够使。李淳风的宅邸在城东延兴门内的升道坊,他们又走了两刻钟才到。那宅子不算大,但布局却十分精巧,加上松竹梅的点缀,颇有世外隐士之风。约儿叹为观止。
两人放下东西,约儿就想出门闲逛。明崇俨拗不过她,只得跟了出来。
“带我去长兴坊,我要去看看我出生的地方。”约儿说。
明崇俨便领着她一路往那里去。路上,他一一给她说明长安的风俗,沿路经过的风景古迹。她听得甚是认真。
经升平坊、永崇坊,至启夏门街,再往北过靖安坊、永乐坊,便到了长兴坊。他们来到一个高门大院的门口。明崇俨说:“就是这里。”
院子很大,精雕细琢的门廊年久失色,但仍不失华丽。不过,因为长久无人居住,站在门口,只感到一股萧瑟之气袭来。
约儿摸着石砌的院墙围着院子走了半圈,突然说:“你说,它希望我回来吗?”
明崇俨一愣,随后便笑起来:“是啊,如果我是房子,我会喜欢清静呢,还是喜欢一个吵闹的主人?”
约儿赌气说:“你若是这房子,我先拆了重建。”
明崇俨气笑了:“好了,不跟你争了。你不进去看看吗?看房子的人在里面。”
约儿摇了摇头:“等我娘她们来了,一起进去吧!”
明崇俨只得作罢。两人从长兴坊出来,明崇俨便想回去,约儿却仍往北边走——萧凌说过,过了一条街便是崇义坊。她沿着小巷慢慢地走,目光四下逡巡。突然,她远远看到一带粉墙,房屋的样式也与两边不同,透出江南才有的秀颀和清新。那爿院子竟占了近半坊之地,
她停住脚步,远远地看着那里。
明崇俨循着她的目光望去,这就是萧府了。
“真是跟别家不一样啊。”约儿感叹道。她开始懂得,自己跟萧凌之间原来这么不同。他的骄傲并非凭空而来。
明崇俨刚要说:“你过去近前看看吧。”约儿却已转过身来,默默往回走了。
随后的几天,明崇俨带着约儿四处游逛。
几天后,杨氏与顺儿到了长安。约儿便与母亲和姐姐一起搬进了杨府——那块门匾是杨达所书,一直未换过,算来有五十多年。
杨达的这处老宅曾被人占去,高祖时才归还杨氏。杨氏与武士彟新婚之时正是住在这里。杨氏自约儿出世后便离开长安,跟随武士彟辗转各地,原以为不过三年五载就可以调回京中,谁料再次回来竟是十二年后,物是人非!自己年少时的种种,与父亲及兄弟姐妹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新婚时的甜蜜,初为人母的喜悦,都在大门推开的一刻迎面扑来。那天,她在父亲和丈夫的灵位前好好地哭了一场。
约儿跟顺儿住在母亲当年的闺房。顺儿将她们怎么跟堂哥和两个哥哥争竞,怎么出的家门一一告诉约儿。原来,发现约儿离家出走后,杨氏去找武家的子弟商量,说要去长安。惟良和怀运意外地同意了,倒是元庆和元爽跟杨氏争论不已。最后,杨氏也恼了,说如果他们执意不答应,那么她们就干脆分家别居。元庆和元爽一听,这才答应——杨氏真要分家,他们正经要给她一笔养老的钱,这当然不如在一起过节省。
“真儿怎么没来?咱们都来了,就剩下她自己,她不委屈吗?”约儿问。
顺儿小声说:“他们怕咱们从此不回家,留她当人质呢!”
约儿听了,哼了一声,又说:“在这里,咱们不用这么小声说话!”说着,她猛地提高嗓门,说:“武惟良武怀运狼心狗肺不得好死!武元庆武元爽愚蠢无能愧对祖宗!”
顺儿轻轻打了她一下说:“你别信口说这些话!家里不合是什么光彩的事!不管你自己好坏,传出去都叫人笑话!”
约儿说:“咱们从此就留在这里,再也不跟那些人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