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与诸位大臣一直到晌午时分才从御帐走出。每个人的脸色都与阴郁的天色相若。
李世民强忍内心的怒火,一言不发。整整一个上午,除了高士廉和李世绩自始至终保持沉默,其他大臣都明确表示不愿接受他的分封主张。甚至一直与他同声同息的长孙无忌也不例外。
在大唐版图内施行分土.共治,这件事李世民考虑了整整十年。早在他即位之初,他就思考一个困扰历代君王的问题:一统天下后,辽阔的疆土该如何统治才能保国祚长久?他与当时的宰相萧瑀的主张一样,那就是效法夏、商、周三代,将皇室宗亲、功臣分封到各地,由他们在封地自治,因为封地的治乱关系自身及子孙后代,封臣必将励精图治。由此,万国相维,以成磐石之固;宗庶杂居,而定维城之业。
但是,这一主张从一开始就遭到几乎所有大臣的反对。他们说,夏、商、周三代之后,推行分封制的王朝多因此而发生叛乱,刘氏汉朝和司马氏西晋就是如此。究其原因是“人心不古”:三代时靠血缘和忠义便可约束诸王与臣子;之后则不然。所以,近世的分封,到后来不是封地发生叛乱,就是后世帝王喋血削权。
无论哪种情况,受封者往往都不得善终。
与其如此,不如从开始就坚决拒绝。
但是,李世民并未因此改变自己的想法。大臣们既然提出分封制的弊端,他就一一补缺。终于,一年半以前——贞观十一年六月(637年),他先后诏令分封二十一位宗亲、皇子以及十四位功臣为世袭刺史,令他们各统一方,世代相传,除非犯有大罪,否则不得黜免。其中,长孙无忌为赵州刺史,以赵为公国;房玄龄宋州刺史,国于梁;杜如晦赠密州刺史,国于莱;李靖濮州刺史,国于卫;高士廉申州刺史,国于申;侯君集陈州刺史,国于陈;李道宗鄂州刺史,王江夏;孝恭观州刺史,王河间;尉迟敬德宣州刺史,国于鄂;李世绩蕲州刺史,国于英;段志玄金州刺史,国于褒;程知节普州刺史,国于卢;刘弘基朗州刺史,国于夔;张亮澧州刺史,国于郧。
原本,他希望所有受封的宗亲大臣新年过后便离京赴任,可是,他们却一次次上书请辞!
今天,他再一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希望彻底打消他们的顾虑,以得到他们的支持。可是,结果仍没有任何进展。
最后,是高士廉出面,提议回宫后再议,这才结束了令人尴尬的僵持局面。
李世民心中愤懑,可是,也无可奈何。
李世民与诸位大臣出御帐之时,沐德殿内的诸位皇子和宫人已在营前等候。见皇帝终于出现,众人正要前往行宫用膳,却猛听得山林深处传出杂乱的脚步声和凄厉的哭号声。大家驻足遥望,只见一名飞骑疾驰而来,到了近前,滚下马来,回禀道:“陛下,太子殿下在林中狩猎时,马突然受惊,太子殿下坠马受伤……”
李世民回头看了看诸位皇子,果然少了太子承乾。他的脸色顿时更加阴沉。
不一会儿,一行侍卫抬着一张行军塌匆匆跑来,李承乾仰面躺在榻上,低声发出痛苦的呻.吟。李世民等人匆匆上前,只见他的一条腿用布简单包扎过,渗出的鲜血已凝固成黑红色。
内侍副监丁全指挥侍卫将承乾抬回太子营帐,已经赶来的太医随即跟了进去,皇帝、魏王李泰、高士廉、长孙无忌、晋王李治等也跟了进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顿时人心惶惶。其他皇子与各位宫人先回了各自营帐,内侍下令所有人等不得随意出帐走动。
约儿她们坐在大帐内,听着风声中夹带着承乾撕心裂肺的叫声,心都悬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营帐外安静下来,似乎太子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众人刚松了一口气,突然外面又传来一阵杂乱的声响,接着,皇帝雷霆震怒的喊声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冷战:“太子伤成这样,你们倒都好好的,东宫侍卫都是摆设吗?”话音刚落,便传来叫人心惊肉跳的鞭响。
她们好奇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带领她们的大宫女守在营帐门口。她们只能忍住好奇心,侧耳细听外面的声音。
这时,营帐外,跟随太子李承乾外出的侍卫随从全都被押住跪在地上。皇帝李世民威严地看着他们,一一质问。
东宫千牛贺兰楚石战战兢兢地回答:“那只老虎猛然出来,直奔向殿下的马,那马一下子受了惊,疯了一样跳起,把太子给甩了下来……事出突然,实在来不及上前抵挡,绝不是臣下贪生怕死……”
“陛下,臣下以祖宗起誓:的确是臣下来不及上前,殿下已经摔落受伤的啊!”太子贴身卫士纥干承基答道,他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健硕男人,沉默,稳重。他想了想,又说:“袭击殿下的那只老虎,似乎多日未进食,所以凶猛异常,也许是山中野虎。”
咸阳苑苑监一听,忙回道:“陛下,苑中虎豹臣下都定期着人放食喂养,决不至于因饥饿袭人;除非有远方野虎进来……”
高士廉听了,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将昨日他们遇虎之事也禀告了李世民。
李世民吃了一惊:“那么这里的饿虎还不止一只?”他狐疑地看着众人。狩猎中发生意外之事以前也曾有过,但是,这一次他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这也许与李淳风的预言有关。在他四十一年的人生中,他也曾有过几次这样的不安,回头看每一次都是生死攸关的关头。
几位大臣听了,也顿时明白其中或有玄机,脸色也都严肃起来。
约儿在帐内听了,蓦然想起凌晨听到的话。他们说“饿了三天”,难道是将老虎饿了三天?……是为了让它们袭击狩猎的人?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想到这里,她偷偷看了看卢悦心,见她没事人一样坐着。
这时,帐外传来内侍的声音:“陛下息怒,先送太子回行宫疗伤,事后再一一问他们的罪不迟。”
李世民点头。内侍们匆忙离开去做回宫的准备。
这时,李世民厉声道:“所有人听令,现在猎场人等一律不得擅自离开!如果有奸人胆敢故意加害太子,朕一定要查清严办!”
侍卫听令,立即四散而去。不久,随行的禁卫军封锁了整个猎场。
营帐内的女孩们是第一次见到这阵仗,这时都惶恐不安起来。
“都是因为魏王,太子今天才会一个人出去打猎的!”陈游素小声对约儿和崔道静说,“昨天晚上大家喝酒的时候,魏王对太子说,太子殿下打的猎物根本没有他多,只是因为他是太子,陛下才给他头筹。太子当时就很不高兴。”
约儿和崔道静听了,都拿眼睛示意她住嘴——这事要是传出去,怕又要出纷争了。
很快,一些奇怪的传言如野草般在行宫疯长蔓延。有人说,太子受伤是有人预谋,幕后主使是某位意图觊觎太子之位的皇子;还有人说,有邪祟潜入皇宫,太子受伤只是祸患的开端,真正要加害的是皇帝陛下。
约儿等随驾的宫女、侍卫都被带去讯问。
“昨天酒宴的时候,你独自离开过营地,对吗?”负责审讯的内侍省当值直接问道。
约儿吃了一惊。
“你去了哪里?干什么去了?”当值严厉地问。
约儿心里飞快地闪过许多疑问。是谁告的密?那天见到她的只有明崇俨、晋王和晋阳公主,不会是明崇俨,难道是晋王和晋阳公主?那么,他们是不是连明崇俨也牵连了进来?又或者,当她离开营地的时候还有别人看到?突然,卢悦心冰冷的目光在眼前浮现。
当值见她迟疑,眼神也变得阴冷起来,厉声又问了一遍:“你去了哪里?干什么去了?”
“因为喝酒、跳舞,觉得累了,所以一个人走到树林里——离营地很近的树林里走了一会儿。”约儿说。
“就你自己吗?”当值低下头,左眼的眉毛轻轻一挑。
“是。”她斩钉截铁地回答。她不能说出明崇俨,恐怕引起更多的追问。
“真的是一个人?”当值不知为何,笑了起来,“事关重大,如果说错了,以后要解释清楚就难了。”
“难道他知道什么?”约儿心下一沉,但是,她只能咬住已说出的话,“是啊,就我自己。”
当值不动声色,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她心下顿时慌乱,后背顷刻间汗水涟涟。
当值默默看着她,过了半晌,又问:“那么,也没人能证明你刚才说的喽?”
“也不是没人看到。”约儿迟疑了一会儿说,“当日晋王和小皇女曾见过我。”她隐约感到,如果说没有证人的话,后果会很可怕。
当值一听,眼光顿时黯淡下去:“那么,要去向晋王求证喽?”
约儿点了点头:“虽然失礼,但要证明我的清白,请向晋王殿下证实吧。”
当值的低头沉思,突然又问:“那么你从树林回营帐后,都干什么了?”
“回营帐休息啊。”约儿故作镇静。
当值似乎发现了她的犹豫,立刻气势咄咄:“想清楚再回答!回了营帐没有再外出了吗?不要遗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