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在这里相见,约儿和明崇俨心里都有说不出的高兴。分开不过几个月,他们却觉得已经过了几年,这种感觉也使他们觉得彼此都长大了许多。他们在林间坐下。明崇俨借着远处的火光打量着约儿,笑着说:“你在宫里还习惯吗?”
约儿小声说:“大人们严厉,行动也不得自由……不过,总的来说很有趣。”
明崇俨长舒一口气,笑着说:“这样就好。你家里都怕你在里面惹出什么乱子呢。”
约儿笑着说:“其实都差一点。”
明崇俨说:“总之你自己小心吧。那里也没有人帮你。”
约儿突然问:“对了,你们师徒怎么来了,你师父也不狩猎。”
明崇俨叹了口气:“他不肯告诉我,只要我跟着过来。不过,我知道他有什么事——而且,似乎跟后宫有关。”
约儿颇感意外:“是跟我们有关的事?”
明崇俨点了点头:“前几日听几位大人说起星象之事,似乎后宫中混入不该进宫的人。”
约儿笑起来:“要我说啊,我们都是些不该进宫的人。”
明崇俨也笑起来。
他们都没将这些事放在心上。约儿随后仔细问起家里的事,顺儿与贺兰安石的婚事进展,真儿与郭孝慎是不是又闹笑话了,哥哥们有没有为难母亲——二哥元爽在她进宫前来到了长安,在西市附近买了一所大宅,却没有将妻子接过来,而是另买了一个妾。杨氏为此很是生了一场气。
明崇俨将自己知道的一一回答了她。她终于问得累了,他也回答得累了。两个人都沉默起来。他知道有一个问题她没有问,也许那是她最想问的。他想了想,说:“萧家那边的事,你听说了吗?”
她一愣,苦笑着点了点头。
他点了点头,小心地说:“萧家好像一直在拖延婚期……”
她没感到意外,甚至还有一丝喜悦。可是,她很快唤醒自己,在心里嘲笑自己:她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就算婚期再拖延又跟她有什么关系?
“有一个传言……当然只是传言……萧凌跟家里说,如果再逼婚他就出家……”他迟疑再三,最终还是说出来了。
这是她没想到的。萧凌气盛,这话是他的口气;而且,萧家有出家的传统,萧凌的六世祖梁武帝萧衍是有名的“和尚皇帝”,他先后四次出家,每次群臣都花费亿钱才将其赎回,但萧家迷恋佛门的传统却传了下来,每代都有数位萧氏男女遁入空门。
“为什么这样?我以为他很听话呢。”她说。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的声音听上去那么冷酷,甚至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快意。
他果然被她吓了一跳:“你说话还是这么不饶人!你赌气进了宫,他不是为了你才这样?你难道非要看他遁入空门才算解恨?”
“本来就是,要么起初就反对;既然起初答应了,就该顺从到底!这样变来变去有什么意思?”约儿心里难过,但还是不肯嘴软。
“萧凌当日那样,是为了不让你进宫——他家里要挟他,如果他答应那门婚事,就会力保将你从入宫的名单上去掉!谁知后来宫里诏令突然发出,萧家没能帮到你……后来,你进宫了,他难过成什么样你知道吗?!如今他这样闹,你怎么能说这么无情的话?”明崇俨愤愤不平起来。
她倔强地噘着嘴半天没说话,但突然泪水滂沱。这些日子她让自己不去想这些事,可是,只要有人提到萧家,甚至提到“萧”这个字,她的心都会跟随着起伏不定。
但她已入宫,她的想念,他的抗争,还有什么意义?
明崇俨安静地等着约儿哭完。他没有安慰她,因为他知道,对她而言,安慰没有意义。
就在这时,林间跑出一个粉嘟嘟的毛球。他仔细一看,原来是一身冬装的李明达。她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紧跟着,晋王李治也从林间走了出来。他们是打算出来看星星的,却不成想撞见约儿和明崇俨。
明崇俨忙推了推约儿。约儿抬头一见他们,慌忙擦干眼泪,站起身来。
李治和李明达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神情中慢慢透出一丝鄙夷和愤慨。他们虽然不喜欢父亲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但是,他们更不能容忍父亲后宫的女人跟别的男人在一起——那是对父亲的背叛!李明达冷冷地哼了一声,说:“坏女人!”李治也厌恶地看了她一眼,扭头拉起妹妹就走。
那天的半夜,起了大风。约儿听着呼啸的风声,一夜未眠。天近拂晓,她突然听到营帐内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她睁开眼睛一看,只见一个身影悄悄出了营帐。她好奇地披衣跟了出去。
大风将夜空刮得格外清静,东方的天空已经隐隐透出青白的光,而另一边,一轮如弓弯月还悬在远空。等她出来,那个身影仿佛融入夜色,消失无踪。一阵凉风袭来,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忙裹紧衣服。她们的营帐在营地的边缘,不远处就是马厩。她看着那里,突然心痒难耐。这次出来狩猎,她最后一箭未发,这事多可笑!仿佛着了魔。她蹑手蹑脚向那里走去。后来,她再想起这件事,觉得不可思议:她们的弓箭早已被收回,而且骑马离开营地一定会被侍卫发现,自己去马厩要干什么?
可是,那时她如中邪祟一般,一心朝那里走去。
她走到马厩边,刚要伸手去牵马缰绳,忽然听到距离马厩不远的林子里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她急忙躲到一旁的草垛后,侧耳倾听。然而,呼呼的风声将话语吹成了断断续续的碎片。
“……饿了三天,怎么都不见了……”
“是不是放得太远了……”
约儿听得一头雾水。她正要起身离开,突然林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又不急在一时……”她浑身一激灵,那是卢悦心的声音!她一紧张,身子碰到了草垛,疏松堆积的草料顿时哗啦啦地滑了下来。
树林中的人听到了响声,说话声立刻停了下来,接着,约儿听到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约儿不敢轻举妄动,又等了一会儿,才起身往营帐奔去。她慌慌张张跑回营帐,众人还在熟睡,她借着曚昽的天光蹑手蹑脚地往里面走。突然,一个睡意沉沉的声音传来:“那是谁啊?你不睡觉这是去哪儿了?”
约儿吓得浑身一哆嗦,她循声望去,只见卢悦心在黑暗中瞥了她一眼,然后翻身睡去。
约儿心里莫名升起一种充满诡异和不安的感觉。她默默回到自己床上。
天亮了,竟是一个阴沉天。内侍传令,皇帝体恤臣下,侍卫及宫人无事可于营帐内歇息。
早膳之后,皇帝便与各位大臣在御帐中议事,似乎气氛并不轻松。司宾刘庄特意派人来嘱咐他们,不得在营帐内外喧哗。
约儿一夜未曾合眼,正想趁此小憩,却听内侍来宣:“太史令大人请所有宫人前往沐德殿看戏耍。”
宫女们一听,都来了精神,随小公公出了营帐,一路来到沐德殿。约儿她们进门时,诸皇子已经入座,她们便围着高起的台子坐下。
一阵鼓乐声响,一个戴着滑稽面具的人走上了台。约儿一眼便看出那是明崇俨,她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众人冷不丁听她这一声突兀的笑声,不禁纷纷回头看她。慌忙低头的刹那,她看到了晋阳公主和晋王李治蔑视的眼神。她不禁愤慨起来:这两个小孩凭什么这样对她?如果是自家的孩子,他们早被她打骂得服服帖帖了。
她正想着,一阵悠远的口哨声悄然响起,抬头看,只见明崇俨闲适地歪坐台上,望着空中,吹起口哨。那哨声如抽丝般从他的口中飘出,虽然人近在眼前,声音却似来自远方般悠远飘渺。所有人都被这缠绵的哨音吸引,它仿佛一首来自远古的的歌谣,来自山林的风声,或往事的呢喃……众人全都沉浸其中。慢慢地,哨音变得清晰而响亮,变成一种欢快的鸟鸣声,突然,就在明崇俨目光仰视的地方,出现了一只飞雀。众人不禁惊讶地叫起来。紧接着,空中又飞来了三五只鸟雀。回过神来的人们纷纷拍手叫好。约儿好奇地环顾四周,大殿的门窗都是关着的,她不禁惊奇地看着明崇俨。他缓缓起身,轻轻挥动手臂,仿佛巫师的神秘舞蹈。这时,空中的鸟儿越聚越多,它们像被一根根无形的绳子牵引着,在空中翩翩起舞;又像被网在一张看不见的网中,在空中左右盘旋,然而飞到某个地方便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似的转头返回。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这时,明崇俨慢慢走到诸王中间,那鸟雀也随之飞到头顶。有两只飞到了李明达身边,她兴奋地笑起来。
鸟群在空中盘旋了大约半炷香的工夫,明崇俨的哨音渐渐由强变弱,鸟雀们仿佛终于摆脱了绳索束缚,渐次往大殿外飞去,内侍们忙打开殿门,放它们归林。当哨音停下,众人才收回目光,为明崇俨高声喝彩。
明崇俨回了礼,翩翩下了台,一时鼓乐又响起,太常寺的舞伎翩然上台献舞。他回到后殿,师父李淳风正挑帘看着外面。他知道今天师父绝不是为了取乐诸王和宫人,他似乎在寻找什么。可是,到底要找什么师父却不肯告诉他。
这几年,师父对他渐渐冷淡。他想学习天文地理,师父始终不肯传授,后来甚至不再告诉他一些机密的原委,只让他按照吩咐做些杂事。他问师父为何如此,师父说:“你不是一个称职的术士。”
当下,明崇俨脱下面具,恭敬地行礼道:“师父。”
李淳风目光仍盯着前面,随口说:“哦,你进去歇息一会儿吧。”
明崇俨不禁循着师父的目光望去,只见他正盯着约儿身边的两个宫女看。他正要走开,只见司宾刘庄走了进来。
“太史令,您有什么吩咐?”刘庄笑着对李淳风说。
李淳风刚要说话,见明崇俨放慢了脚步,便轻声咳嗽了一声。明崇俨听了,只得先退了出去。
李淳风这才低声问:“刘司宾,这两位宫人你可认得?大概是什么出身?”在所有女孩中,这两个女孩和武约周身萦绕着一股戾气。武家那位小姐天性乖戾他是知道的,眼下似乎与谁在斗气,所以那气息格外强烈一些——不过,她不是他要找的人。而另外的两位小姐,身上都带有一股冤戾之气。
刘庄顺着李淳风的指点一看,笑着说:“一位是崔家的女孩,一位是卢家的女孩,都是大家出身。不过,那崔家的女孩是先崔侍郎之女——崔侍郎坐罪而死,不过,好在这孩子天性老实,也没惹什么事。”
李淳风听了,似乎有所疑虑,想了想,又问:“那位卢家的小姐,不知出自哪支哪房?”
刘庄压低嗓门说:“这个我并不知情,回宫后查看名册才知道。不过……大人想必也知道,大家的嫡子女都是掌珍,卢家支系庞杂,人丁茂盛,深究的话恐生事端……”刘庄是谨慎、通融之人,这些女孩多在宫中有亲戚故旧,外朝中也多有本家势力,若真有什么事,那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她无论如何不会让宫女们在她调配时出意外——回了宫,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的计算,李淳风自然很清楚,便笑着点头说:“多谢刘司宾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