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守及笄时对佛祖的承诺,约儿亲笔抄写了一百零八篇经文,先送了数十份给燕妃,由她转赠给各位嫔妃、皇子和公主;其余的则献给尚宫诸司以及相熟的姐妹。这是积善之事,收到经文的人都很感谢。
那时已是二月天气,窦尚宫与宫女们约定的三月之期已到,六尚诸司都在物色自己喜欢的人,而宫女们也都想去自己喜欢的地方当值。尚仪公孙明秀一见约儿抄的经文,就立刻喜欢上了:“看不出这孩子写得一手好字啊!”
尚仪局司籍沈玉秋听了,笑着说:“是啊,写得真是好,卢尚寝,惠司舆,你们要是舍得,就送给我们吧?”
司籍属掌供皇帝御览的书籍,按时整理书籍;除此之外,太极宫及后宫各处教学时也要跟随簿记课业,供奉几案、纸笔。
卢尚寝一听,立刻说:“你们快领走!我和惠司舆是无福领受她了!”她和惠司舆都是小心谨慎之人,做事但求无过不求占功。约儿自从入宫以来惹了多少乱子?本来她也打算找个说辞不要她,如今公孙尚仪喜欢,她巴不得做这个顺水人情。
一听这话,尚仪局司宾刘庄忙说,对公孙明秀说:“尚仪大人,如果这孩子真进尚仪局,那就交给我们司宾属吧。”
司籍沈玉秋听了,笑着说:“你看你,我不要你不作声;等我要过来了,你又横出来抢!你怎么不早说?”
刘庄眯着眼笑起来,举手理了理头发——虽然她的头发收拾得一丝不乱,说:“天地良心,我这绝不是夺人之美,是伯乐相马,知人善用!那孩子你也见过,是个能在屋子里坐稳当的吗?再说,你现在的那几个人我看正合适!我这里一直缺人手,你也不是不知道!这次进来的几个孩子看着挺好,一到场面上就成了锯了嘴的葫芦!这可好,每回有宴席,满场都等我一个没锯嘴的‘嘟嘟嘟’吐葫芦子儿……”
大家被她逗笑了。沈玉秋本来想跟她板着脸理论,这时也绷不住笑了。
惠司舆也在一旁帮腔:“沈司籍,你别要那个孩子!只怕她把你那书房拆了!还是交给刘司宾比较好——仔细想想,她当年不比这孩子老实!这下可好了,这一老一少凑到一块儿,咱们看她们上房揭瓦吧!”
众人听了,笑得前仰后合。她们中有多位是跟刘司宾同年入宫的,一时提起年少之事,都没了顾忌。几个年纪稍长的,也不忍打断她们的快乐。——宫里的女人,无法享受俗世的天伦之乐,平日里也难免吵吵闹闹,但天长日久,彼此也算惺惺相惜。
过了两日,宫女们最终的分配名册出来了,玉然成为尚食花仲璇的臂膀;徐惠进入司籍属;卢悦心有心去尚工局,尚宫杜苹也对她十分欣赏,但司乐独孤衷不肯放她,她最后还是去了司乐属;约儿和陈游素都去了司宾属;崔道静去了最冷僻的司籍属,她请求去司药属,仍旧被退回。
约儿在旁看着崔道静,心想她真是跟真儿一样,外表柔弱骨子里倔强。“其实,你何必坚持去司药属呢?那里很苦很累,每天都要跟生病的人碰面,而且有一点差错,就要问罪,弄不好还有杀身之祸呢!”
崔道静沉默了一会儿,说:“这话我只跟你说,你不能跟别人说。”
约儿好奇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我父亲死的时候,并非全尸……”崔道静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
约儿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我和娘去给他收的尸……娘不敢看父亲身首相离的样子,所以,是我将父亲收起来,带回家的……后来,家里人给他祈福的时候,一位高僧说,要家人为他造生福,才能换来他在阴间的太平。我问他该怎么做,他说,怜贫惜弱、救死扶伤最佳。”崔道静说到一半,眼泪流了下来,“我虽然怜悯贫弱,可是以我自己之力无法救济他们;所以,我才偷偷看医书学医术,希望能够救治很多很多人……我想让父亲在阴间过得好一些,别像我们一样被人欺负……”
约儿想要劝她,却又觉得无从劝起,只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崔道静默默哭了一会儿才止住。
约儿说:“你难道不恨他们吗?如果是我,我会给父亲报仇。如果我去司药属,我就在他们的药里下毒!”
崔道静被约儿的想法吓了一跳:“药是只能用来救人的,就算是有毒的药草,运用得当都可以用来救人,我们怎么可以为一己私心,让救人的药草变成毒药?我恨他们,从前我也想过拿着刀枪跟仇家拼死!可是,那又有什么用?父亲已经过世……我既然恨人害我家人,如果我再去寻仇,那不是让自己去做我所不齿之人吗?”
约儿沉默不语。同样是罪家之女,崔道静心怀慈悲,而卢悦心却包藏祸心,可是,如今卢悦心一派风光,而崔道静却一直遭受排挤……
“那位高僧说得对,凡事都有因果,只有将今世的事当作前世的果报,不嗔怒、不怨恨,从此种善因,才能收善果。——所以,我怎么也不会害人!”
约儿钦佩地看着崔道静,她做不到这样。她想了想,说:“如果你真的那么想去,那么就去尚食局恳求她们。你把这些跟她们说,也许她们会答应。”
崔道静迟疑了一会儿说:“我已经试过一次了。她们就算相信我,也不会答应的。”
约儿说:“一次不成,那我们就再去第二次,第三次。来,我跟你一起去。”说完,她起身就要出门。
崔道静忙拉住她:“我不能叫你替我说话!”
约儿说:“为什么?”
崔道静低头说:“你替我说话,会带累你的……万一以后出现什么事,你还有你的家门都要跟着受牵连。”
约儿笑起来:“你打算偷偷改掉谁的药方?还是准备有心给他们药里下毒?”
崔道静忙念了一句佛:“医者父母心,怎么能做那样的事呢?”
“那不就行了?你只要不做这些事,就不会牵连我。”约儿说。
“可是总有万一,万一有什么事……”崔道静支支吾吾,仍迟疑。
约儿笑着说:“你不要先忧虑这些。我们就去恳求她们,如果答应了,这些都不需要担心了;如果不答应呢,你就老老实实在司籍属。好吗?”
崔道静点了点头。
两个人便一路去了尚食局。约儿对崔道静而言就像姐姐,或者是哥哥,她永远无所畏惧,说心里想说的话,做真心想做的事,她看着只有赞叹和钦佩的份儿。
尚食花仲璇听了她们两个的一番话,沉默许久。司药属是宫女们都不喜欢来的地方,因为辛苦,也因为这里事关紧要、动辄得罪。像崔道静这样屡次请求要进来的人,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凭心而论,她也相信崔道静天性善良,自己又懂得一些医术,实在是难的的人选。
——但是,偏偏她是这样的出身!让罪臣之女进尚食局司药属,这事听上去就够骇人听闻,她可不想做这些出格的事!再说,宫中本来就多事,万事都要防百密一疏……
“我相信你的话,也欣赏你的仁心,”她犹豫再三,最后说,“可是,我还是不能留下你。”
崔道静听了,失望地低下头。她决定放弃了,为了这件事,她已经尽心尽力了,但是这样仍无法让别人信服,她还能怎么做呢?
“大人,小的看得出您是喜欢崔道静的,是吗?”约儿决定最后一搏。
花仲璇笑着点了点头:“从我个人来说,我很喜欢这样的孩子。可是,我不能凭自己的判断来决定什么。你们应该明白。”
约儿和崔道静听了,都很沮丧。
“你跟崔道静是很要好的朋友吗?或者是世交?”花仲璇突然问约儿。
约儿摇了摇头。
花仲璇有些意外。只是入宫后认识的朋友,武约就这样鼎力帮崔道静说话,这是很不聪明的。人随着境遇的变化会发生什么样的转变,这是难以预料的,何况是在皇宫里!
“虽然这样说不恰当,但是我还是要问:你这是在拿自己的家门给崔道静做保,你真的想清楚了吗?”花仲璇笑着问。她想吓唬一下约儿,让她们乖乖离开。
约儿果然犹豫了。入宫当日窦尚宫的训言也在耳边响起:进入掖庭,你们的家门无法保护你们;但是,你们的荣辱得失,却会影响你们的家门。
崔道静知道这是为难约儿,忙说:“大人,约儿她只是想帮我才这么说的,跟她的家门没有任何关系……”
“大人!”约儿突然打断崔道静的话,说道,“我不知道将来可能发生什么,但是,今天我向您说这些话,是出于我对崔道静的信任。朝臣向陛下推荐贤能之才,他对这个人的判断是他现在的才华和品行,如果有一天这个人成为佞臣或叛臣,难道也要追究当时举荐之人的罪吗?如果真是这样,谁还敢做伯乐?我现在敢于在您的面前说这番话,是因为我十分相信崔道静有医者之心,也有救人之术,她足以成为一位称职的司药属女史。”
花仲璇听了,心下不禁赞叹她的镇静不迫,又句句在理。
“大人,一个人如果犯了罪,他的子孙后代难道也有罪吗?您看如今的世家,哪家没有出过罪臣?只要不是灭门大罪,就总有开恩赦罪的一日。道静因家门获罪,其实她什么坏事也没做,难道不能给她一条出路吗?再说,当初为什么要召她进掖庭呢?既然让她进来,又不给她活着的出路,这又是为什么呢?”约儿继续说。
她最后的一句话让花仲璇心中一动。她记起当日窦尚宫与黄司簿等人的对话。是啊,为什么当时就放崔道静进来了呢?她想了想,说:“事情我都知道了,等我禀告尚宫大人,听她裁度吧。”
约儿和崔道静听了,都喜出望外。
两人手拉手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约儿,我喜欢跟你在一起。你会让人觉得明天还有希望。”崔道静认真地对约儿说。
“可是,希望也许不会成真。”约儿说。她自己倒不怕失望,她怕崔道静到时候哭。
崔道静笑起来:“就算那样,我也不会难过了。因为,我已经尽力了。”
“真的吗?”约儿稍稍放心了。
崔道静连连点头。
但是,几天后,六尚合议,依然没有答应崔道静的恳请。崔道静最终还是流着泪去了司籍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