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游素打听来的话基本无误,的确有撒花的氤氲汤池,有侍浴的宫女殷勤伺候,镜台上放着崭新的华服和首饰。
只是她,全无心情。
她谦恭地谢绝两位宫女的侍奉,请她们在幕帘外等候。她不习惯叫人看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即便是母亲、顺儿和真儿,她也难以接受,何况是外人?——对侍浴宫女而言,为进御宫女擦洗身体,就像洗一件衣服差不多吧?
温柔的水汽如烟如雾地在面前升腾,夹带着鲜花的芳香,约儿低头轻轻撩水冲在身上。她是第一次这么仔细看自己的身体。滑如丝绸的阳光色肌肤,日渐丰满的胸,浑圆的双腿……她轻轻捧水洒在自己身上,目光一一看过每一寸肌肤,就像小时候要将自己心爱的玩具送给真儿之前最后那次把玩。
今夜,她的身体将被那个她远远地看了一眼的男人占有。
而她,不情愿。
如果她要将自己的身体献给一个男人,那么,她要给萧凌。最近梦中的他,总是一个背影。她想叫他转过身来,但是他一动不动。在这样下去,也许她会忘记他的脸……自己怎么那么傻呢?为什么那时候没有叫醒他?
她的身体轻轻地、无法遏制地抖动起来,汤盆里荡起涟漪,娇艳的花瓣随之颠簸起来。两行泪水自眼眶中奔涌而出,一路滑过她绯红的脸颊,“啪”地跌在一瓣梅花上,她咬着嘴唇哭起来。“我宁可你出家做姑子,也不叫你当李世民的宫女——宫里的女人不是人,只是玩偶而已!”母亲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母亲曾经那么坚决地阻止她入宫啊!她有一个连自己也不承认的秘密:其实她没有看上去那么大胆。有时候她只是为了赌气才说出那些听上去无所畏惧的话,做其他人不敢做的事。就像野花多生刺针,小兽才会时常两处自己的尖牙利爪……
“请贵人快些出来,内侍已经在外等候。”幕帘外,侍浴宫女们开始催促。
约儿回过神,掬水冲掉脸上的泪水,突然双手合十,在心中默念:“佛祖,弟子明空虔诚祈求:请您保佑明空得免今日之难。明空许诺抄写经文百遍,广散众人,以偿佛祖保佑之恩。”
跟她的母亲和姐姐相比,她真的算不得虔诚的佛徒。她只有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才会想起佛祖,才想要得到他的保佑。
她披衣走出幕帘,两位侍浴宫女看了她,笑着赞叹说:“贵人简直可以不用梳妆了!”
梳妆娘上前来,给她穿好衣裳。一件红艳的罗裙,一件粉缎窄袖襦,外罩白纱半袖。衣服穿好后,她们开始给她梳头。要戴发簪时,约儿忙叫住她们,取出自己带来的一支发簪,说:“只戴这个吧。”这支发簪正是当年父亲给她的那一支,一枚晶莹剔透的红宝石镶嵌在明晃晃的金柄上,如一杆蔷薇,似一柄如意。今天,如果她在家中,如果父亲健在,他会亲手给她戴上这支发簪,然后骄傲地牵着她的手,宣布她长大成人。
现在,她只能自己戴上。
“从今天开始,我们的约儿也是大姑娘了。”她仿佛听到父亲在身边说。
“父亲啊,我想你……”她追随着即将消失的父亲的声音,在心里轻轻说。啊,如果父亲在世,也许她今日就不必在宫中了——她不想做的事,父亲一定有办法让她安全脱身。
可是,她早已没有父亲。
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在这大得叫人害怕得皇宫之中。
没有人能帮她。
梳妆娘又为她细细整理发髻。
约儿看着,含泪带笑。她的开笈礼,竟是这样的情景啊!父亲,您看到了吗?
梳妆娘开始端详着给她妆点面容。然而,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梳妆娘垂首道:“贵人豆蔻年华,娇媚如花苞,施粉太白,著朱太红,实在无需再多妆点。”
约儿听了,扭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一看,连她自己也惊讶:温润的水汽令她的肌肤变得白嫩而透着一种光彩,脸颊红润如烟霞,一双明眸中似乎飘进了淡淡的水雾,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动人。
侍浴宫女和梳妆娘笑着说:“贵人这样明艳,陛下一定喜欢。来日贵人腾达,莫忘婢女今日的殷勤侍奉!”
“不敢相忘。”约儿说着,轻轻起身,准备随同宫女们一起去见内侍省的大人。然而,就在起身的一刻,她突然感到一股暖流在两腿间倏地流下。她一惊,忙止步。侍浴宫女见状,似乎立刻明白了几分,忙拉她进内室。
——那几碗坤草的功效终于显现了,经血下来了。
侍浴宫女看了,对她的态度顿时冷淡了许多,话也不说一句就先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梳妆娘也进来,看了看她,叹了口气说:“姑娘你好没福气!”说着,便用笔点了一点胭脂,在她脸上瞄了一个米粒大小的红点儿。
约儿忍住内心的 欣喜,匆匆收拾好,跟着她们一起出了门。只见内侍省的两位公公正站在那里。他们见约儿过来,刚要道喜,一眼看了她脸上的丹记,都变了脸色。他们低声跟侍浴宫女交谈起来。
因为离得近,约儿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好好的,怎么这样?是沐浴后这样的?”一个公公说。
“可不是!”一个宫女不悦地说,“就是由这样不争气的,早不来晚不来,忙活到最后才来!”
“是啊!还指着明天早上能拿到新人的封赏呢!谁知是白忙活!”另一个宫女冷言冷语地说。
“唉,说到底是她自己没福气!皇帝召幸也不是人人有份的,过了这一次,下一回轮到她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另一个公公望了望约儿说。
“我才不稀罕!一辈子不见皇帝才好呢!”约儿在心里回应他们。
他们嘀咕完了,两位公公过来,用同情的语气安慰道:“请您先回吧。这也是想不到的事,只好等下一次了。”
约儿先退了出来。
“后备的那位过来了没有?”她隐约听到身后的公公问宫女们。
约儿回到掖庭,却没有立即回房。
夜色清幽,她难得一个人在外面坐一会儿。
夜色渐浓,庭院里更显凄冷。约儿静静望着夜空。宫墙将回家的路隔断了,可是,夜空是连续的,此刻,宫墙外的家里,母亲她们在干什么呢?她们一定记得今天是她及笈的日子……那么,她们一定在一起哭泣。这个世上会因为自己而落泪的人,都不在这里。
北风渐渐起了,空中零星飘起雪花来。约儿裹紧了衣服,准备回屋。刚走出几步,只见几个人影自嘉猷门方向过来。她忙闪到一旁的树后。
走在前面的是两个年长的宫女,各提了一盏灯笼,看衣装是在太极宫当值的。后面一位戴着风帽,一张脸陷在阴影里,看不清是什么人。
三人走到往栖芳宫的路口,两位宫女停下脚步。其中的一位说:“姑娘,就送你到这里了。请小心回房休息。”
戴风帽的人低声答应了一声。
另一位宫女笑着说:“偏偏是今天陛下政事繁忙……放心吧,来日还有很多机会侍奉陛下。”
她们说完,转身重回太极宫了,戴风帽的人开始往栖芳宫走着,待两位宫女走远了,她却停下脚步,又折返回来。
约儿猜想她应是认识的宫女,打算出去打个招呼,便回房休息。正在这时,那人却摘下风帽,仰头望着夜空叹了口气。约儿仔细一看,竟然是卢悦心。
这是怎么回事?约儿收回迈出的脚步。卢悦心怎么会从太极宫回来?
约儿不知道她是备选的事,此刻将这几天的事都想了几遍,才明白过来:卢悦心告诉她坤草,原来是为自己争取去太极宫侍夜的机会。约儿不禁打了个寒颤。她早就听闻过后宫之中争宠之事,不成想自己有一天也会经历。
只是,她的私心却帮了约儿。
可是,即便如此,约儿还是觉得憋气,她最讨厌这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她正要出来,跟卢悦心当面问个清楚,却见卢悦心已经走到一棵梅树底下,小心地四下张望了一会儿,然后抬手在发髻上轻轻摸了一下,随后,一柄细小的匕首出现在她的手里。
约儿震惊地看着这一切。卢悦心去太极宫带匕首做什么?
只见卢悦心在梅树干上轻轻敲了敲,在一个地方停下,一下扣下一块树皮,将匕首放了进去,随后又将树皮扣上。她似乎不太放心,又检查了一遍,然后快步离开了那里。
约儿稍稍定了定神,悄悄走出来。卢悦心是罪臣之女,她进宫,根本就是包藏祸心!
雪已经下大了,她一溜小跑进了屋。
崔道静和陈游素已经睡下,见她回来,都觉得意外。陈游素缠着约儿问怎么回事。约儿躲不过,就说:“可巧今天入月(古称女子月经)。”
崔道静听了,顿时明白了几分,但什么也没说。陈游素轻轻舒了口气。约儿反倒觉得奇怪:“你不为我叫屈?”
陈游素小声嘀咕:“难道你不觉得庆幸吗?”
两人都不说话了。她们俩,进宫时就像针尖对麦芒,而骨子里却又像一个人。因为刚才的所遇所感,约儿觉得陈游素其实并没有那么讨厌了。
是啊,皇宫之中,肯以本面目示人,已属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