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儿看着名录上的最后一个节目,那是一个由太乐署最好的乐师与内教坊最好的乐人配合演出的歌乐表演。可是,还有一个称心需要登场……
事实上,让称心上场并非难事,但是,约儿却有着种种担心。一个是称心准备的舞蹈不适合放在宴会的结尾,另一个就是……万一称心在大殿出了什么闪失,他与太子的事被皇帝看出什么端倪,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到那个时候,恐怕她也要受到牵连!
司宾刘庄已经在给她暗示了,她到底该怎么办呢?
大殿里的宾客已经在互相道别了。这时,一阵鼓乐声传了过来,随后,有人和着乐声开始歌唱。
人们立刻安静了下来,聆听这首词意充满吉祥嘱咐的歌。歌者唱毕一段歌词,两个百戏艺人踏着乐声飘逸上场,在酒席中间的空地上竖起一个小小的帐房。
宾客们立即明白,他们要变戏法,目光齐刷刷地盯着那帐房。百戏艺人将帐房四面的帷帘转着圈儿掀起来,让众人确认里面空空如也。当帐房的帷帘落下后,百戏艺人绕着帐房载歌载舞起来,他们的歌词诙谐有趣,逗得满堂大笑。歌曲唱完,他们一起对着帐房吹了一口气,帐房四面的帷帘顿时倒向四面八方,一个人盘身在帐房的中央,静若处子。宾客们啧啧称赞起来。这时,乐声再起,那个人随之慢慢起身,开始舞蹈。
那正是称心。坐在一侧的太子见此,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称心的舞蹈顺利跳完,随后,曲乐又恢复最初的曲调,刚才的歌者,百戏艺人,以及之前上场的艺人一时都涌入大殿,一起唱起祝福歌。
宾客们受到感染,纷纷跟着歌唱,也随后将他们的赏赐丢到艺人们的脚下。
整个大殿洋溢在一片欢欣的气氛中。所有人都红光满面,满心喜悦。
躲在小室的约儿见无人觉察称心异于常人,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出了正月,宫里开始准备晋王李治迎纳王妃的嘉礼。
这是重要的礼仪,六尚最老成之人才得参与,约儿等小宫女只是作为助手。
约儿乐得清闲,每日除了宫中的各种学习外,便在掖庭的书斋读书、写字、抄经。
宫中书籍亦有一定之制,宫女能够读到的书多是诗礼一类的书籍,可是约儿对这些毫无兴趣,她喜欢读史书。而这些书按照宫中规定是不可阅读的。
可是这些都难不倒约儿。她跟司籍沈玉秋私交一向很好,有空的时候她也一直帮司籍署整理书籍、抄录书目、修补残缺书页,而沈玉秋也喜欢爱书之人,所以对她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约儿每次去司籍署便要耗费半日,帮忙之余也趁机读书。
有一天,她去司籍署的时候,恰好碰到徐惠。她忙行礼道:“徐婕妤,你也在这里……”
徐惠现在是皇帝九嫔之一的婕妤,不过她日常还是在司籍署从事,只不过不必像其他宫女一样每日点卯。
徐惠还了礼,说:“你常常过来帮忙吗?”
约儿知道徐惠是一板一眼的人,便说:“哪里,只是近日无事,才过来帮忙理理书目。”
徐惠看了看她手里拿着的史书,说:“这样就好。咱们女儿家,略通文采就足够,那些艰深难懂的书还是让男人们读去吧。”
约儿一笑,不置可否。
徐惠说完,便沿着一排排书架,仔细找着什么书。约儿也坐下,继续修补那本书。同一本书,司籍署或有数本,那是由翰林院的学士们亲手抄写的。这样才够宫中阅读之需。史书的阅读者只有皇帝和诸位皇子,司籍署里每年修补最多的就是史书。
约儿通常是边整理边阅读的,不过因为徐惠在,她便加快了速度,一目十行地翻页。
过了一会儿,只听徐惠轻轻叹息了一声。
约儿抬头,只见她倚在靠窗的书架上,似乎满怀忧愁。这时窗外月色明亮,在室内投下长长的窗棂的阴影。从约儿的方向望过去,徐惠的脸颊正好一半阴一半晴,目光中充满哀怨。
约儿与徐惠向来不算亲密,想要问询,又怕唐突,便继续低头整理书籍。
又过了一会儿,只听徐惠悠悠吟咏道:“旧爱柏梁台,新宠昭阳殿。守分辞芳辇,含情泣团扇。一朝歌舞荣,夙昔诗书贱。颓恩诚已矣,覆水难重荐。”
约儿听出这是一首宫怨诗,典故用的是汉成帝之班婕妤因为幽怨写下《团扇歌》的事。约儿听出,徐惠成为皇帝后宫之后过得并不顺心。帝王的后宫向来都是如此吧?
徐惠念完诗,有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竟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约儿见状,才明白徐惠为何来此——在皇帝和嫔妃们居住的太极宫,她连一个可以忧伤和哭泣的地方都没有啊……想到这里,她便推门打算出去。
“你不必回避!”徐惠急忙哽咽着叫住她,“你就做你的事吧,当我不在这里好了。”
约儿见这里烛光晦暗,一个人独处的话的确有些胆寒,便又回来。徐惠慢慢忍住了哭泣。约儿想了想,说:“徐婕妤,你是心思敏锐之人,所以才这样;你可愿意听我几句肺腑之言?”
徐惠轻轻回答:“你请说。”
约儿小心地开口说道:“人们常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徐婕妤如今身为陛下九嫔,自然比宫人更能体会这些。陛下后宫妃嫔数人,在他看来,无论是某位贵妃、妃、婕妤都是时而偏爱、时而稍微疏远的人,譬如后宫若有十人,陛下对每个人的心意均分下来不过十之一份;但贵妃、妃或婕妤一心一意只有陛下一人,那就是十之十。如此,自古以来后宫多幽怨。既然如此……武约想着,婕妤不妨将那十分的心意也分散开来,譬如你爱诗文就多多外出游玩寻诗,或找同好的后宫宴游、起诗社……总之是让自己忙碌起来,这样,放在陛下身上的心思少一些,你也可以不必受此苦楚……”
徐惠听了,默默想了想,终于露出笑脸。“武宫人说的也有些道理……”
约儿听了,轻轻舒了一口气。
徐惠心情终于释然,过了一会儿便走了。
晋王的纳妃嘉礼即将临近。宫中各处紧张有序地做着准备。约儿也领到了自己的职事——嘉礼当日,与司舆署的各位宫女为晋王和王妃执羽扇。
约儿对这样的安排感到意外。司舆惠安不会不知道皇帝和晋王对她的态度,而执羽扇就要紧跟在晋王身边,也不可避免地要跟皇帝见面啊!她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开口问清楚原因。于是,她跑到司舆署,拜见了司舆惠安。
惠安果然还是一见她就头痛。听了约儿的疑问,她只好说:“你放心吧,必然是有人特意举荐了你,我才会叫你。至于详情,你就不必打听了。”
有人举荐她?谁?是皇帝吗?即便是皇帝举荐了,晋王就没反对吗?约儿一肚子疑问,但是惠安摆明了不肯直说,她只好满腹狐疑地离开了司舆署。
约儿去“语墙”与崔道静聊天。因为她们常来,玄武门的禁军都已认识了他们,其中的一位,中郎将孙策,每次见到约儿都会微笑行礼。
而约儿听到了更让她意外的消息。崔道静告诉她,她跟孙策已经互生情愫,而她对此深深自责和痛苦,不知到底该怎么办。
约儿听了,半晌没出声。墙外面,崔道静叫了她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皇帝的后宫,却不顾宫中戒律,所以……是不知廉耻?”崔道静心虚地问。
“没有。”约儿忙说,“我觉得这样很好。”
“你是为了安慰我才这样说吗?”崔道静感到意外,但是,分明也因此而高兴。
“是真的。”约儿真诚地说,事实上,在司籍署的时候,她真正想跟徐惠说的正是这个意思。本来就是啊,皇帝既然没有在你的身上放全部精力,那么,后宫为什么要为他苦守空房?
“真的吗?”崔道静还是不敢确定。
“是啊。我们虽然名为皇帝的后宫,但其实只有少数人会真正成为皇帝的女人,我们只是女官而已。”约儿说。
崔道静似乎终于释然了,又问:“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约儿想了想,说:“中郎将对你承诺过什么吗?”
“没有。”崔道静声音中是难以掩饰的失落,但是,她立刻又为情人开脱,“他是世家出身,能不嫌弃我是罪家之女,已经是难得了,我怎么能再要求他什么?”
约儿一听,急忙说:“那怎么行呢?虽然你是罪家之女,但是若是相爱,必然要不计较这些才行,若不是真心爱你,日后再以这些挑剔你,那你图他什么?道静,你听我的,一定要问清他的心意,若他含糊犹豫,你就算难过也不要再留恋!你们在做的本来就是禁忌之事,若他不够坚强,半路逃脱,那时候你就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你知道吗?!”
听约儿如此激烈坚决,墙外沉默了半天。约儿说完,也觉得自己未免太残忍,崔道静一向因为自己的出身而自卑,难得有人对他好,她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给人家!可是约儿这简直是兜头给她泼了一大盆冰水!再者,从孙策的立场上看,要承受这些也的确不易。
可是,约儿还是相信自己说的没错。虽然太残忍直接。
“道静……抱歉,我总是想得很多,但是我只是为你好……”见墙外还是没有声响,约儿只好开口说。
墙外还是没有动静。她凑近墙角,然后听到了隐约的哭声。
她听着,也觉得心酸。
后宫中的女人,又多少心酸苦楚只能自己吞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