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晋王李治去昭陵吊念母亲先文德皇后长孙氏。
昭陵是皇帝李世民为长孙皇后和自己修建的陵寝。陵寝自长孙皇后去世时开始修建,此时尚未完工。是以长孙皇后的棺柩仍放在半山的石窟中,皇帝命人在山上的栈道上修建了宅舍,放置长孙皇后日常所用之物,令宫人、内侍在那里日常洒扫照应,如侍奉生人。
约儿还听说宫中原来建有望陵台,皇帝每逢思念皇后的时候,就会登台远望昭陵。后来,因为魏征大人的谏言,皇帝将之拆毁。
宫女们纷纷感叹皇帝对皇后的深情,约儿却不以为然。长孙皇后是皇帝的结发妻子,十三岁嫁给李世民,追随他经历立国的征战,玄武门之变,李世民即位后被立为皇后。在之后的岁月里,她统领六宫,养育儿女,也从一个妻子的立场劝戒皇帝的言行、施政措施,是皇帝的“良佐”。约儿进宫后,听老宫女和宫教老师讲述了皇后的许多贤德事迹。她也为之叹服不已,不过,她始终坚信,皇帝对皇后的爱意更像是夫妇之间的义气,不然,皇帝的后宫不该纳新不断。
男女之爱天经地义是一人对一人,一生一世,不是吗?既然妻妾成群,又说是深爱,那岂不是玩笑?
她见到晋王是在那天的傍晚。
那时她刚在“语墙”那里跟崔道静说完话,准备回掖庭。走到北海池,她看一个人影正站在水边发呆。为了不打扰那人,她特意放缓脚步,蹑手蹑脚地走。可是,眼看着要走过去了,她揣在袖子里的一包柿饼子却破了包,她一甩袖子飞出去一个。她眼睁睁看着那个柿饼子落在了那个人的脚边。
那人一回头。她忙满脸堆笑打招呼道:“晋王殿下安好。”
晋王李治脸上挂着泪,看了看她,低头捡起那个柿饼子。
这些柿饼子是崔道静自己做的。禁苑里的柿子熟了后,最好的早已摘下来进献宫中,次之的则由司苑署的宫人清洗去皮后晾晒成柿饼子。这个时候,总有一些品相不太好的柿子,就随意给宫人食用。崔道静喜好钻研,就将分给自己的柿子尝试着晒了晒,今天特意送给约儿尝尝。
可是李治显然误会了——崔道静心灵手巧,即便是个头小的或有部分坏了的柿子,她都精心收拾干净,晾晒得也好,所以这些柿饼子看上去与进贡给宫里的毫无二致。
可是,如果是宫人私吞贡品,那就是大罪。
约儿猜测李治的心思,急忙说:“这些不是好的,是挑剩的柿子自己晒的,你看看无论大小还是颜色都不如宫里的,对不对?”
李治抬头看她:“柿饼子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我是惊讶武宫人竟然有办法在玄武门跟宫外的人私自递送东西……”
约儿吓了一跳。逾越宫规与宫外私自递送书信、物品是比偷柿饼子更大的罪名啊!
“啊,殿下言重,玄武门外也是禁苑啊……我也只是跟原来相好的宫女说几句话罢了……”约儿急忙替自己辩解。
李治哼了一声。“反正这高墙大院,对武宫人就是形同虚设……”
约儿见场面有些僵持,忙转换话题,笑嘻嘻地说:“殿下,嘉礼正在筹备当中,武宫人在这里先祝贺殿下新婚了!”
不料,她话一说完,李治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这真是值得祝贺的事吗?”他冷冷地问。
约儿没料到这句话也说得不对味儿,便没有再接话茬。
“我在问你话呢,你为什么不回答?”不想,晋王又问了一遍。
这个小子,对她真是没大没小!约儿心里不快,但是她也不想再给自己惹麻烦,就说:“殿下难道对亲事有什么不满吗?王妃据说出身名门,相貌极美,品性庄淑……”
李治听了,默默无语了一会儿,冷笑道:“还以为你会说几句实话,原来都一样……”
约儿听了,想起从前在家里跟顺儿、真儿说起婚姻之事,那时候她不会对她们简单地说一声“祝贺”。因为是关心之人,她会帮她们分析夫婿的品行,对方的家风和家人,担心他们是不是合得来……可是,她跟顺儿等人毕竟是一母同胞,跟晋王怎能说这些?
李治又默默看着水出了一会儿神,随后便上了岸,要回太极宫。
约儿看他一脸落寞,心里到底不忍——说起来,长孙皇后过世之后,他也怪可怜的,譬如成亲的事,皇帝毕竟不如母亲那样能够体会儿女的真实心意。那位晋王妃,约儿也是见过的,虽然门当户对,美貌贤淑,但论起性情,应该并不适合晋王。李治应该对那位小姐并不钟意,但这些皇帝并未觉察。
“若你真不满意,去跟陛下说不就行了?只要嘉礼还未举行,陛下找个理由就可以推脱这门婚事,到时候你再另找自己喜欢的,不就行了?”约儿说。
李治讶异地看着她,觉得她不可理喻。
“虽然有些唐突,也许同安长公主也会不满,但是,总强过日后你和王妃两下不和,彼此痛苦好啊。”约儿心想反正话已出口,那就索性说得明白。
李治听完她的话,感叹地说:“果然不是大家出身,竟然说出这样骇人的话!你以为婚姻之事只是凭自己的心意、喜好吗?”
“我知道不能全凭这些,可是,你贵为王孙,尽可以慢慢挑选,不怕找不到跟你投缘的名门闺秀,不是吗?婚姻大事,即便是陛下金口许诺,若你不情愿,也要说出真心话,这才是为你、也为那位小姐好啊。”约儿说。
尽管约儿对未来的晋王妃并无眼缘,可是那位小姐若留在宫外,未必不会找到真心爱她的人,何苦进宫受罪呢?退一步说,晋王不满意她,日后可以再纳新人,可是她就只有守活寡的份儿了。
宫中女人的怨气太重,连日来看看徐惠,看看崔道静,她是真的不希望再多一个。
李治沉默了一会儿说:“情投意合的夫妇,你真的相信有吗?”
“当然。”
“可能是普通人家的吧?”
约儿想了想,回答:“即便是富贵人家,若是真心求娶,心不转移,也可以相亲相爱过一辈子。”
李治到底是男人,不,他还是个孩子,他似乎完全听不懂约儿在说什么。“求娶?”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世家高门,向来是淑女趋之若鹜,即便是王孙开口,也从不会被回绝……你果然不懂。”
“因为淑女趋之若鹜,因为她们不会回绝,所以王孙就可以无情了?就可以明明不喜欢、明明知道会耽误人家的终身,还要将她们迎入深宫?”约儿感到气愤。
“从来都是如此啊。”李治还是冥顽不灵。
站在他的立场,这的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的哥哥们都是这样迎娶的,他的姐姐们因为是公主皇女,所以也都出降武将、重臣或其子弟。他们有的夫妇和睦,有的仅能维持表面的相敬如宾。可是,这不是因为每个人的姻缘不同吗?
“从来如此,就一定是对的吗?”约儿怅然若失。她又想起了萧凌,想起了自己在萧家发生的一切。
“应该是对的吧,不然为什么一代又一代,从来没有人质疑?”李治说,“若你出身好,你也会跟我一样。”
约儿已经全没了说下去的气力,每次想到萧凌和自己的事,她都像是肚子被人狠狠打了一拳,让她完全泄气。“既然你是个糊涂人,我就不多说了。那你就听凭陛下吩咐吧,反正你是出了名的听话。”她说完转身就走。
她语气里强烈的鄙夷让李治不快,他想要辩驳,可是她早已风一样走远了。他闷闷地看着手里的柿饼子,一挥手将它扔进了北海池。
晋王纳妃的嘉礼如期举行。
约儿等宫女协助尚宫们一起完成了这个隆重的典礼。
晋王成亲之后,便搬到了宫外的王府居住。不过,因为皇帝宠爱,他还是常常入宫,直到夜里才回到王府。
不久之后,约儿便听到了宫女们的议论,说晋王妃小小年纪却待下人酷严,王府的宫女、内侍颇多怨言。
约儿心想,她要是这样,恐怕与晋王的关系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晋王向来善待下人。
约儿的猜测不久就得到了印证。
那时已是春日迟迟,皇帝召集皇室宗亲到曲江赏春。约儿等人跟随司宾刘庄前往。结果,晋王是一人前来。皇帝问起晋王妃,晋王回答说娘子不巧病了,不能前来。
不过,跟随晋王来的内侍王伏胜偷偷告诉约儿,晋王妃与晋王前一天生了气,她早起便称自己身体不适,有意请辞。
经过这一两年的磨练,这样的酒宴对约儿来说,早已是轻车熟路。不一会儿,皇帝与皇子、大臣们到江上泛舟了,约儿也完成了手头的事,便到江边的树林里闲逛。
她正走着,只听树林里传来隐约的说话声。同来的宫女大部分都去了江心的亭子里候命了,只有她因为要回避皇帝才留下来。
“那东西是确定放好了吗?”一个男人问。
“是啊,你放心。”一个女人回答。
是卢悦心!
约儿吃了一惊。难道卢悦心今天又要做什么可怕的事吗?
她透过树丛的枝叶探头望了望,想要看清到底是什么人在哪里。可是因为卢悦心挡住了视线,她只能隐约看到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
两个人随即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卢悦心快步走出了树林,去了江边。在那里,司乐署的宫女们正准备乘船一起赶赴江心亭。
她们之所以延后,是因为过一会儿她们要先在舟中表演。
约儿想了想,也从树林里跑出来,跳上了她们的船。
冷不丁见到约儿,其他宫女倒没什么,只有卢悦心目光闪烁。她意味深长地问:“你刚才在哪里?”
约儿嗔怪地看了她一眼,说:“这里什么都好,偏偏是东司(指厕所)少……”
宫女们一听,纷纷掩鼻,笑着看约儿。
可是,约儿知道,卢悦心并不相信。那么,她鬼鬼祟祟地又要做什么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