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择选的日子到了,可是,称心如故。他还是坚持一人且歌且舞。但与此同时,他仍旧无法调整好气息,令歌舞配合得完美。
司乐独孤衷看着,眉头紧皱。约儿心里也纷乱如麻。如果称心表现得无可指摘,那么她就可以顺水推舟地给东宫一个面子,可是,偏偏是这样的结果……
称心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原以为自己艺高一筹,信心满满地上台,最后却露了怯,他气恼地不等表演完毕便冲下戏台,一个人跑出了太乐署。
约儿见他如此,对他的好感顿时全无。即便是艺人有性情,他的做法也未免太过招摇:技艺若精绝,他不至于落到二次择选;既然技艺不甚完美,那就该有自知之明,扬长避短,以优势通过择选。可是,他却毫无自省,由此可见他不过是个轻薄之人……
待所有艺人表演完毕,独孤衷看了看约儿说:“武宫人,你心里可有数了?”
约儿答应着,心里叫苦不迭。她到底该怎么办呢?
独孤衷很快做出了自己的择选。约儿不便耽搁,也很快在乐舞百戏和艺人名字的后面做了圈点。然后,她将纸一折,交给了独孤衷。
独孤衷当下打开,跟自己的一一比对,到了称心的名字处,她意味深长地抬头看了约儿一眼。随后,她开始唱名单:“鼓吹署,赵良,琵琶曲;太乐署,五位艺人,新编小舞;内教坊,参军戏,裴大,陈小……”
听到自己名字的艺人欢喜异常。约儿忐忑地等待,她看到,贺兰楚石就站在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她装作没看见,回避着他的目光。
独孤衷念完了所有通过择选的艺人名字。
没有称心。
约儿默默低下头。如此看来,独孤衷也没有选择他。即便不看,她也能感受到贺兰楚石询问的目光。想到顺儿,她感到难过。可是,她也只能这样做了……她深深低着头,跟在独孤衷的身后离开了太乐署。
好在这时贺兰楚石已经离开了。
约儿心慌意乱,一路上也不曾跟独孤司乐说一句话,便闷闷地回了掖庭。
太乐署发生的一切先于她到达了那里。她一进门,陈游素等人便将她围了起来,惊讶于她竟敢不顾东宫的情面,将称心筛选下去。
约儿完全没心情跟她们说这些,一个人闷闷地出了门。
她去了“语墙”,只是这不是她跟崔道静约好的日子,崔道静不会在那里。
她无人倾诉,就一个人站在墙角。她感到无比烦躁,还有恐惧,她想大喊几声,也想随手砸些东西解气,就像在家里那样。可是,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她找不到一个可以发泄的地方!
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应该都已经知道了称心的事,她也会被他们认为是做出了派别的选择。按她的所作所为,她该属于哪一派呢?东宫所托之事,她没有应承,那么就是魏王一派的吧?可是,她自第一次进太极殿,便跟魏王不合——当日,正是她指出魏王仪仗逾越礼制。那之后,魏王和支持他的官员们对她多有不满,而她也从骨子里不喜欢李泰。即便皇帝偏爱他,他的性格更开朗,也更精明强干。
皇帝因为李泰像年轻时的自己而偏爱他,但是,约儿每次看着他却总是感到不安。具体而言,她总觉得这一切都是他装的,他的喜怒哀以及言行举止都是有意为之,仿佛优伶在上台之前都已经过排演,而他的身体里还有一个真正的他,有着另一副面孔和心肠……
——可是,这样一来,她既得罪了太子,又不想成为魏王的人,她岂不是两头不靠?
这意味着什么?她想得头痛欲裂。原来这些事是如此复杂,若非考虑得面面俱到,就会置自己于尴尬和危难境地……她想起了父亲,当年,身为木材商人的父亲因为认定高祖李渊是人中龙凤,于是倾力支持,由此得以在大唐立国时晋身开国元勋;但是,在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和齐王李元吉的夺权中,父亲选择支持太子,而这个选择导致了他的仕途急转直下,他最终郁郁而终,武家刚刚开启的荣耀时代也不复存在……
从前,这些事她不懂,一心只恨李世民,是他让父亲那些年过得日夜悬心,父亲病重也多半因为这些事。但入宫一年后,她目睹了宫廷中的腥风血雨、世态炎凉,似乎更能公允地来看待这些事了——设身处地想想,当年若是李建成和李元吉功成,那么他们应该也会彻底清洗李世民的势力,就如李世民对他们一样……
想到这些,她有点想哭。眼下的困境,她该如何摆脱?虽不至于招致杀身之祸,但也一样棘手啊……
她狠狠捶着自己的头,希望可以打出一个好主意来。
正在这时,她听到咸池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有人。她急忙躲进树丛后,小心地谛听。听不真切的声响又持续了一段时间。过了一会儿,渐渐传出了说话声。
约儿不欲多事,几番想要找机会逃走,可是说话声渐渐激烈,似乎是两个人发生了争执,而且就站在大殿的窗前,她生怕自己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们,再引起别的事端。
无奈,她只好继续藏身在树后。
“我不管,我就要去大殿!我可以演好,我只是今天身体不舒服才会落选……”突然有一声高嗓传出来,约儿一听,立刻分辨出这是称心的声音!她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称心怎么在这里?
这时,殿内又传来低声的说话声。不过,这次她没听清说的是什么。
约儿慌张起来。她深知在宫中知道太多秘密绝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她还是立刻离开这里为妙。
想到这里,她立即从树丛后起身,准备迅速逃离。
可是,她还是晚了一步。
就在她起身的瞬间,她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问道:“谁?躲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她吓得浑身一哆嗦,急忙垂首站好。叫她的人一身禁军打扮,想必是驻守玄武门的禁军。
这时,咸池殿的窗户也开了一道缝,里面有人往外张望了一眼,随即走了出来。约儿偷偷看了一眼,竟然是太子李承乾!她心里叫苦不迭。
李承乾看了看那个禁军,说:“中郎将,怎么回事?”
那位禁军是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听太子问话,他急忙行礼,回答道:“属下在这里巡视,见她行迹鬼祟,所以询问。”
李承乾打量着约儿,问:“是掖庭宫的宫女吧?”
约儿立即回应:“是……”
“你在这里做什么?”李承乾目光闪烁。
约儿知道他担心什么,便说:“因为丢了一件东西,所以到这附近寻找。”
李安俨怀疑地看着约儿,问道:“你的出入铭牌给我看看。”
约儿迟疑了一会儿,将自己的铭牌递给了李安俨。李安俨看过,似乎放了心。约儿急忙伸手想要取回铭牌。李承乾见她神色慌乱,先一步拿过了铭牌。
“武约……”李承乾低声念道,脸色随之一沉。
约儿心口悬着的石头最终还是砸了下来。
李承乾轻轻一笑,对李安俨说:“中郎将,这里没事了,你继续巡视吧。”
李安俨察觉太子和约儿气氛古怪,忙奉命离开。
“武宫人,你认识东宫千牛贺兰楚石吗?”等李安俨走远,李承乾走近约儿,小声问道。
约儿深深低下头,回答道:“贺兰公子是家姊的大伯(丈夫的哥哥)……”
李承乾点点头,说:“我请千牛拜托你的事让你很为难吗?”
约儿想要如实回答,可是顾忌称心就在咸池殿内,只得婉转地说:“殿下,宫人位卑,但受上官委派,不得不谨慎行事。殿下既然开了金口,宫人又与千牛有这层关系,以宫人的本愿,当然不想有负所托;可是,择选之时既然有众人在场,结果也并非宫人一人决定,所以,宫人几经考虑,最终还是辜负了殿下……”
她话刚说完,就听殿门猛然被人推开,称心气哼哼地走出来,大声说:“你还是不尽心!但凡你事先与司乐大人通融好,也不会这样!”
约儿见他说话恣意,便没有回答。李承乾倒是不回避约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说:“你先回去。这些事我自会解决。快去吧。”
称心又拿乔作态,白了约儿一眼,这才翩然离开。
李承乾望着他进了嘉猷门,才扭头看着约儿,脸色肃穆道:“你,是因为听了别人的话才故意这样做的吗?”
约儿愕然。
李承乾冷冷一笑:“听说,你跟丁全副监一起说了一会儿话……”
约儿一凛。宫中果然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丁副监是陛下信任之人,最会见风使舵,我不用猜都能想到他会对你说什么……”李承乾目光炯炯地盯着约儿。
沉默了一会儿,约儿终于鼓足了勇气,抬头看着李承乾,字字坚定地说:“殿下说的没错,丁副监的确跟宫人说了一些话。但是,宫人武约不是任何人的傀儡,不是谁吩咐小的做什么,就会不假思索地照办。武约出身寒微,入宫之后从未心怀野望;再者,我也没有在朝中为官的兄弟需要帮衬……所以,殿下若怀疑武约跟谁有什么瓜葛,所以在这件事上有意拂逆殿下,那宫人真是冤枉!”
李承乾听她回答如此清楚明白,怨气便消了大半,又问:“那么,区区小忙,你为什么不肯送个顺水人情?”
约儿轻轻叹了口气,说:“殿下,您贵为太子,但是武约是陛下的宫人,所以,所有选择只能从陛下的立场来考虑……”
听约儿提及陛下,李承乾顿时眼色游移不定。“哦?此话怎讲?”他迟疑片刻,开口问道。
“殿下私事,武约不便过问,但是,想必殿下心里清楚,这些事也不便让陛下有所听闻……”约儿硬着头皮继续说。
是啊,他在宫中胡闹的事已经惹李世民大动肝火,若称心的事再传到陛下的耳中,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李承乾看着约儿,有些意外:“你不过是一个小宫女而已,如何知道这些?”
约儿一笑,没有回答。
李承乾又将她打量了一番,说:“依你所言,那么,你是站在我这边吗?”
约儿急忙纠正道:“殿下所言差矣。”
李承乾诧异地看着她。
约儿心想,此时此地,看似只有她和太子两人,但是,说不定就有隔墙之耳。她可不想再与魏王等人再有类似对话。
“武约是陛下宫人,只会站在陛下一边。”约儿勉强一笑,笃定地回答道。
李承乾默默思索着,没有立即回应。约儿稍候片刻,便行礼离去。
她默默走向嘉猷门,一直揪着的心慢慢舒脱。
就在跟太子对话的过程中,她突然想通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当时局晦暗不明之时,她该如何选择立场:首先,她没有中立的位置可以选择;那么,她能够选择的立场只能是当时当地最安全的一方。眼下,哪一方最安全呢?太子李承乾一方?不是,若她明确支持他,万一李泰真的取代了她,那么必定会将她视为眼中钉!是李泰吗?当然更不是,李泰能否取代太子是一个巨大的疑问,而且,即便他成功,会如何对待协助他的人也很难说!所以,唯一的答案是——皇帝!太子的废立,最终要看皇帝的选择,不是吗?现在皇帝春秋鼎盛,朝臣、后宫暗中支持太子或魏王都如博戏押注,无非是想来日成为元勋,活得最多的利益;但是,若押注失败,损失也将十分惨重——也许是性命之虞,甚至三代、九族的安危!但约儿不必,她只要自身安全,如此,她自然可以不必押注。退一万步讲,即便将来太子和魏王决出胜负,本分地追随皇帝的人也有足够的理由保全自身。
——父亲武士彟当年若没有全力支持太子李建成,而是中庸于高祖身后,也不会遭到李世民那等疏远……
啊,在风云诡谲的皇宫,只要努力寻找,也会找到安身立命的安全地带。约儿想清楚这些,多日来淤积心中的阴霾顿时消散。她想,她正在变得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