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心……”在掖庭宫宫女们的住处,陈游素酸溜溜地说,“他如今可是东宫上下都想巴结的人儿……”
“称心?他不是叫公孙佳儿吗?”约儿问。
陈游素吃吃笑起来:“他也,只是姓公孙,根本没有名字,因为生得美,所以入宫后大家都叫他佳儿!称心嘛……也不算名字,算是封号吧……”
其他几个宫女一听,都心领神会地笑起来。
只有约儿一脸茫然。宫里的悄悄话她一向不会主动去打听,所以,不免跟众人少了这些灵犀。只是,她觉得奇怪,陈游素的语气就像是在嫉妒别的宫女。她问:“称心,是合乎心意的意思,这是谁给他取的名字?是因为他能歌善舞吗合乎大人的心意?”可是,话一说完,她立刻就否定了这个理由——平心而论,他的乐舞在高手如云的太乐署和内教坊艺人中并不十分突出。
陈游素听了,神色变得更加暧昧,她没有接约儿的话,反而问道:“你看着他,觉得怎么样?”
约儿脸颊立刻飞上两抹绯红,不过,她不惯扭捏作态,便老老实实地回答:“他生得可真美!看着他的时候,就在想‘世上还有这样的美男子啊,潘安也不过如此吧?’”
陈游素、卢悦心和其他几个宫女都捂嘴笑起来。约儿不服气地问:“你们难道不这么想吗?”
她们显然是。可是除了约儿,谁也不会说出口。
“不过,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约儿又说,“就是……也会觉得嫉妒,觉得惭愧,因为他是男子,却生得比我们女孩儿家还美……”
“对吧?我也是这么觉得!这才是东宫喜欢他的原因!”陈游素听到这里,突然插嘴说。
约儿没听懂她的意思,继续说:“总之,他是让男人女人都会喜欢又会嫉妒的人啊。”
陈游素看出约儿没听懂,又说了一遍:“是啊,连男人都会喜欢他啊……”
“啊?”约儿吃了一惊。男人喜欢……男人?她一时糊涂了。
陈游素鬼鬼祟祟地压低了嗓门:“就是断袖之好啊……”
“断袖”,说的是汉哀帝刘欣与其宠臣董贤的故事,说是一日两人同寝,董贤头枕汉哀帝的衣袖,哀帝想要起床,因为不忍叫醒董贤,便叫侍从轻轻扯断自己的衣袖。
可是,约儿的脑子还转不过弯来。“谁跟谁?”她问。
陈游素说不出话来了。事实就是这样,再好玩的话题也要看跟谁说,陈游素耍了半天宝,约儿从头到尾不得要领。陈游素觉得索然无味,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约儿说:“你,武约,你人从九成宫回来了,魂儿是不是还留在哪里啊?你不会想想吗?若是东宫的阿猫阿狗喜欢‘称心’,闹得满宫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还不得被打死啊?”
约儿还在认真思索着。来给称心说情的是东宫千牛贺兰安石,那么,那个人应该是东宫要员……那是谁啊?约儿想得头都痛了,咕哝道:“总不见得是太子吧?”
陈游素却应了一声:“为什么不会是太子?”
“太子有妃和良娣啊……”约儿立即回应,可是,她立即意识到自己说的根本不是理由。——汉哀帝刘欣也有自己的后宫,甚至在宠幸董贤之后,还纳其妹为昭仪。太子李承乾好男色!这真是骇人听闻!约儿受惊不小,半天没有说话。
陈游素不理她,跟其他宫女小声聊起来。
“太子这样,都是因为腿伤了。听说殿下一直心情不好,只有看到称心的时候才会露出笑容……”陈游素说。
“是啊,太子将来是一国之尊,腿脚不便,总是有点儿……”一个宫女说。
“所以他们才说陛下有心让魏王为太子啊……”另一个宫女压低嗓门说。
当她们这样说的时候,卢悦心一直含笑不语。
约儿听着她们的议论,心里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男人与男人相爱的事虽然有过听闻,但是如今就发生在身边,她还是感到震撼。与此同时,她为太子感到一丝难过。虽然她跟李承乾几乎不认识,但是,他如此转变分明是是经受了痛苦的煎熬……以她对皇帝的了解,他必定无法容忍儿子有如此行为!
卢悦心不经意地瞥了约儿一眼,两人四目相对。卢悦心笑着说:“约儿,你似乎是东宫一派的人吧?”
约儿看着她笑意盈盈的脸,只觉得阴森恐怖。想来,太子腿伤与她有关,她想必很高兴看到这样的事发生。“我只是一介宫女,家里有没有人需要我来打点仕途,说什么这派那派?”约儿冷冷地说,“倒是你,这事你高兴什么?好像你能从里面得到什么好处似的!”
卢悦心一听,立即收起笑容,恨恨瞪着约儿。
约儿却不怕她,继续说:“要我说,这些事大家最好少作议论,这可不是儿戏!”
听她说得义正词严,大家都不说话了。只有卢悦心过了一会儿说:“是啊,那么我们就看你这次乐舞择选如何取舍了。”
约儿一听,便觉得泄了气。
是啊,那件事她该怎么做才好呢?
第二天,约儿进一步发现,关心这件事的人比她想象得多得多。
那天的傍晚,她悄悄出了嘉猷门,来到北宫墙一代。那里靠近北宫门玄武门,平日里少有人进出;南临北海池,池边又有一座人迹罕至的咸池殿遮挡,所以十分僻静。
约儿到了那里,捡起墙角的一块卵石,用力在宫墙上敲击了三下。
几乎是跟约儿同一个地方的宫墙外立即传来清脆的回响,同样是三下。
约儿听了,小声说:“你来了,道静。”
外面传来跟她一样欣喜的小声回应:“是啊。约儿。”
约儿回宫后最开心的事就是与崔道静重逢。崔道静现在尚寝局的司苑属,职责是分察皇宫花草育化和贡苑的果蔬栽植,协理四时果蔬供奉。约儿是帮尚寝局接应司苑署新采水果时碰见她的。久别的两人喜出望外,奈何宫中难得有机会深谈,她们商量了一下,便相约每隔五日在宫墙这里碰面。——其实她们也碰不上面,只是隔着墙说说话。她们将这里叫做“语墙”。
两人各自说着她们最近几天的所遇所感。崔道静性喜清静,司苑署的事虽然辛苦,但是因为每日面对的都是瓜果菜蔬,比混在人群里反而省事,她倒是乐在其中。而且,一过深秋,禁苑中各处的果蔬都已采摘完毕,她有个更多空闲时间,正好自己钻研医书。约儿听她的声音就知道她过得很开心。
而约儿最近烦心事还是很多。约儿将称心的事告诉了崔道静。崔道静听了,半天没有回应。等到约儿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已经离开了,崔道静才小声说:“约儿,这是一件很棘手的事,你要小心。”
“我知道,我不想得罪谁,也不想被人当成是哪一派的人……”约儿说。
“可是……那是不可能的……”崔道静在墙的那边说,“你一定要做出选择,所以,你一定会收到一些人的欢迎同时得罪另一些人,你也一定会被人划分到某一派……”
约儿听了,吓了一跳。她一直以为自己可以走一条中立的道路,风雨不关己。但是,仔细想想,崔道静说得没错。
“称心不过是一介乐童,这件事即便我处置不当,东宫也不至于因此而对我怎么样吧?这件事毕竟是不足对外人道的,不是吗?”
崔道静似乎很为难,她过了一会儿才说:“这些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可是,真是牵连众多,一个不留神就会让自己后患无穷……你一定要谨慎……”
约儿听了,心情郁闷无比。唉,怎么偏偏是自己要遇到这种事呢?
墙外,崔道静又说:“陛下在九成宫的时候,太子做了很多出格的事,每日在东宫宴饮,叫太常艺人过去助兴……陛下要遣突厥人回故地,他就在东宫大宴京中突厥贵族,穿突厥人的衣服,解散头发,架起篝火烤牛羊肉,彻夜不休……这些事宫里早已闹得沸沸扬扬,东宫的几位大人日夜苦劝,也没有一点用。后来,听说是两位大人写信给了陛下,将太子的事都告诉了陛下,陛下回信斥责了太子,他才稍微收敛……可是,陛下毕竟还是疏远了太子,而对魏王更满意……”
“是啊,陛下甚至让魏王搬进了太极宫的武德殿住。那里比东宫距离还靠近陛下。后来是魏征大人直言相劝,陛下才让他又搬回王府。”约儿说。
崔道静见天色渐晚,便对她说:“总之,你一定不要轻率决定,以免给自己惹来麻烦。”
约儿答应了,听墙外脚步声走远,她才百无聊赖地转身离开。
来到嘉猷门的时候,她迎面碰上了内侍副监丁全,跟他在一起的是两个宫外打扮的粗作男人。
丁全令两个男人在门外等候,便进了嘉猷门。约儿素来不喜欢他,便恭敬地垂首行礼,恭送他先进门。不料,丁全却主动叫她:“武宫人,不必拘礼,快进来吧。”
约儿无奈,只得跟了进去。刚才,她听他们对话,知道两个男人是魏王府的仆从,因为陛下新赐了魏王李泰很多礼物,丁全特意带他们到掖庭宫搬运。
约儿跟在丁全身后,亦步亦趋,陪着十二分小心。
“武宫人,最近忙些什么呢?”走在路上,丁全闲闲地问。
“还是那样,听司宾大人差遣。”约儿小心地回答。
丁全淡淡一笑,说:“嗯,刘司宾所托,你可要尽心做好啊。”
约儿一听,心里咯噔一声。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刘司宾跟这件事也有什么关系?
丁全见她心神不宁,便说:“虽然我对武宫人并不十分了解,但是,毕竟都在宫中从事,所以,作为年长者,我有几句话也想授予你,希望你有所受用:后宫不比朝堂,但有些地方又如出一辙。你我不过是宫中微不足道的小卒,不像朝臣一样有明确的晋身之路,可是,人活一世总要有个想往,不论是一个品秩,是荣华富贵,或者其他什么……只要有这个想往,就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还有该怎么做……你虽然位卑言轻,可是只要在关键的时候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就有可能瞬间飞黄腾达,成为人上之人;当然,如果那些时候你选错了,也会一败涂地,甚至……性命不保……”
他说着,脸色渐渐严肃起来。约儿听着,不禁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