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约儿第一次深切感受到宫里的世态炎凉。因为皇帝的一句话,人人避之如瘟疫;也是因为皇帝的一句话,人人对她笑脸相迎,小心恭维。
约儿名为陪李明达,但因为李明达与晋王李治如一对咬尾鱼时时处处都在一起,所以,她实际上成了这两个人的宫女。
约儿跟晋王李治的内侍王伏胜闲聊,才知道这后宫和内侍之中,原来也有很多“闲话”,那是身为后宫和内侍安身立命、晋升品秩的要诀,人人不可不知。比如,他们将后宫和内侍根据追随的主人分成了几等:跟随在皇帝和贵妃、妃身边的自然是最高的,可是皇帝和贵妃、妃身边的宫女、内侍多是任用多年的老人,新人难以插足;这之下,便是东宫太子身边的人,太子将来即位,他们便立即成为人上人;其次,是魏王李泰,因为皇帝对魏王格外亲爱,魏王府的宫人相较于其他诸王府也需高看一眼;再往下,便是晋王李治和皇女李明达身边的人了,李治和李明达是皇帝最痛爱的幼子弱女,跟在他们身边,可以说是气息通天。
“算你运气好,一进宫就碰上这样的好差事。”王伏胜跟约儿说着,语气透着一股子酸意。
约儿却不觉得自己幸运:离皇帝太近,做得好自然封赏唾手可得,可是有什么闪失错漏,也会动辄得咎啊!
众人中,只有她的上官刘庄跟她想到了一处,所以特意叮嘱她万事小心,不要给自己和上官们惹麻烦。
约儿也不想让自己再陷入困境,所以凡事陪着十二分小心。所幸并无大事,李明达年幼,每日关心的无非是玩耍之事,约儿便尽心陪着她玩,防着她摔着碰着,玩累了便睡得深沉。对约儿而言,最痛苦的莫过于陪他们到皇帝的面前。不过,这是无可奈何啊!李明达爱跟着哥哥李治,不过李治每日还要跟兄弟一起学习琴棋书画,骑射之术,偶尔跟宗亲、勋贵子弟交游时才带着她。
约儿和王伏胜远远看着他们游玩。这次来的宗亲和勋贵子弟中跟李治同龄的不多,兄弟中李愔、李贞又与他性情迥然,所以很多时候,他就一个人独自站在人群之外。只有李明达像尾巴一样一直跟着他。约儿看着他们,心里有些难过——不知怎的,这让她想起被宫女们冷落的自己。所以,她立即叫着王伏胜过去,陪他们一起玩耍。李明达看到她便喜笑颜开,李治仍是矜持的神色,但是,分明也是高兴的。
哦,这个懂事得不像孩子的男孩。
过了一会儿,贺逻鹘走了过来。李治一见他,就用突厥语跟他交谈起来。约儿拉着李明达退后几步,好奇地说:“他们说什么呢?”
李明达顿时洋洋得意,听着他们说话,一边说给约儿听:“哥哥问他叔叔身体恢复得如何。可汗哥哥说差不多好了,说谢谢哥哥关心,还派御医带珍贵的药材过去……”
约儿听他们说得都是嘘寒问暖的话,便不甚在意。只是李明达稚气未脱,难得有一样约儿不会的本领,便有了炫耀之心,仍不住地听一句,译一句。
“哥哥说,过两天要去宫外泛舟、登山。”李明达说。
约儿听了,忙上前说:“殿下,兕子有些等不急想去别处走走呢。”
李治听了,望了望李明达,道:“好,我知道了。”
说着,李治又跟贺逻鹘道别,然后跟约儿走了。
约儿小声说:“殿下,我曾在尚寝局学习,后宫大人严令遵守的一条规矩是:陛下与诸王的行程除随行人等不可外泄。此处是行宫,更需小心才是。”
李治听了,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谢谢你提醒。不过,这位是可汗贺逻鹘,向来跟我十分亲近,就像兄弟一样。”
“即便如此,也不该说,万一有什么闪失,跟随殿下的后宫和内侍可是都要问罪的……”约儿不免替自己人说话。
李治听了,沉默了一会儿说:“当真是一举一动都不得自由!你比我年长,或许比我看得清楚,依你所见,我身边难道连一个值得信任的人都没有吗?”
约儿一听他急了,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上官严厉训诫我们小心,所以我才提醒殿下,我没有别的意思……”
李治挥了挥手,说:“算了,我知道你们也有难处。不过,你好像只是来陪兕子的吧,没说要管着我吧?”
约儿低头不语。
李治径自拉着李明达跑到一边去了。约儿忙跟着王伏胜远远跟着。
晚上,哄睡了李明达,约儿才回到自己的住处。陈游素、卢悦心等人这时都还未睡,在黑暗中聊天。听见约儿回来,陈游素酸溜溜地说:“哟,陛下面前的大红人,您回来了?”
约儿疲惫地躺下,说:“别跟我说话了,我很累。”
陈游素哼了一声,又继续跟卢悦心说话。“总之,我还是觉得他鬼鬼祟祟的,不像是好人。”
卢悦心轻轻笑了一声,说:“光凭眼睛看,你能看出什么来啊?从他那边来看,他原来是突利可汗的弟弟,依他们的习俗,若兄长过世,嫡子年幼,他原本是可以即位为可汗的。可是,因为突利可汗归服朝廷,册立大权也归于陛下,他没有被册立为可汗,如今也只是区区一个中郎将,他自然不服啊……”
约儿这才听出来,她们在议论结社率。原来,比武那日结社率引起的骚动已经传到皇帝耳朵里,皇帝甚为不悦,晚宴时请贺逻鹘回去后训诫他谨言慎行。
约儿想起那日所见贺逻鹘和结社率在一起的情形,随口说:“只是,那个叔叔恐怕不会听侄子训吧?”
陈游素立即附和:“我觉得也是!看他的样子,像是谁都不放在眼里——连陛下也是呢!”
卢悦心没有接话茬,却在黑暗中轻轻叹了口气。
约儿悄悄看着她。她分明是同情结社率的,不知她到底经历过什么?不过,无论她是什么人,进宫有什么阴谋,千万别连累她武约就行了。
第二天,果然尚寝局开始悄悄忙碌起来。约儿听司舆署的宫女说起,第二天四更她们就要自永光门出宫。但是,她们却严守规矩,没有说到底是谁出宫。
约儿自然猜到是李治要出宫,以时间推算,仪仗四更出宫门准备,李治应该是五更左右出宫。
她来到李明达的宫殿,不巧皇帝和晋王李治都在。她屏息敛声在旁等候。皇帝李世民逗李明达说话,他身后不远,褚遂良正低头忙着记录什么。
皇帝忍不住扭头说:“起居郎,你容朕跟孩儿们单独相处一会儿,可好?”
褚遂良看了看殿内诸人,说:“是,臣下先告退,在殿外守候。”
李世民有所顾忌地看着他手中的纸笔,说:“朕要求你离殿这件事,你可会记录在册?”
褚遂良轻轻一笑:“陛下过虑,臣下的职责所在是如实记录陛下每日言行,但是,并非事无巨细一一记录,而是择其重要记之。”
李世民稍稍放心,郑重地说:“那么,请你现在殿外稍候片刻,朕很快便出去。”
褚遂良告退出了大殿。约儿在旁听了半日,觉得好笑,努力忍着竟没有忍住,这时“扑哧”笑了出来。
李世民吃了一惊,问道:“你笑什么?”
约儿知道自己又要惹事,可是已经笑出去了,还能怎么办?她忙低头道:“小的失礼,求陛下见谅!”
李治和李明达屡屡见约儿闯祸,这时也不惊讶,只是都盯着她,看她要如何脱身。
李世民这时有些不高兴了。这个小丫头,分明是笑自己贵为一国之君,却要受制于一个起居郎,真是无礼无礼!
“你刚才是嘲笑朕吗?”他沉下脸问道。
“不是!”约儿立即回答道。
“分明就是,还敢狡辩!”李世民更加生气了,“你是宫女,难道你的上官没教过你要装聋作哑吗?”
约儿一听他提到“上官”,便紧张起来,忙说:“小的坏事,跟上官无关!请陛下治小人之罪,但不要责怪各位上官!她们时时提醒小的要谨言慎行,是小的自己不听训诫才致如此……”
李世民向来敬重忠臣,见她事到临头却不忘替上官们开解,火气当下消了大半,忍着笑说:“能够时时护着上官,这倒是可取之处。好了,朕不追究了,不过,你如实说,你为什么笑?”
约儿抬头看了皇帝一眼,心想,只怕说了又要惹他生气。
“还不快说?”李世民又问。
约儿无奈,只好说:“小的是觉得陛下身边一直跟着起居郎这件事可笑,并非嘲笑陛下。”
“哦?”李世民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细细说给朕听听,为什么跟着起居郎好笑?”
约儿原以为回答一句搪塞过去就算了,没料到皇帝会继续问下去,当时便愣住了。她不知道自己心里想的话该不该说——毫无疑问,这些话是离经叛道的,轻易是不可对人说的。
“怎么又不出声了?”李世民脸色又阴沉下去。
约儿向来胆大,但是,在皇帝的面前,她却常常惊慌失措——皇帝是不怒自威的人,在他面前,她不敢唐突,也不敢有所欺瞒。“小的愚见,陛下为一国之尊,史官虽有责权记录陛下一言一行,但是,所录应只是陛下有关社稷、为政的言行即可;像这样步步跟随,陛下行动都受察看也未免太过。这样的话,那人君岂不是最不自由之人?再者,若是有人君想要博取史书美名,是不是也可以每日假扮佳其言美其行,如优人做戏……这又有什么好处呢?人谁没有喜怒哀乐,喜怒之时,若有无心快语,难道也要记录下来叫后人品评吗?”
李世民听了,沉默半晌。他没想到这个小宫女竟说出这番话——而这正是他最近所想。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的?”
“宫女武约。”约儿忙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