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便领着五六个突厥贵族向李世民冲去。
孙武开、周道务等人立即上前迎战。
“他们多受蒙蔽,尽量活捉!”李世民强忍怒火,大声下令。
参与反叛之人都是突厥贵族,伤及他们,恐怕会造成突厥平民的误解,所以,皇帝仍期望生擒他们,以情理收服之。
可是,如此一来禁军反击时不得不手下留情。而反叛者却如凶神恶煞,出手毫不留情。自叛军闯入行辕,禁军已有数十人伤亡。孙武开终于忍不住,下跪向李世民请命:“陛下,请下令禁军全力反击——若继续退让,只怕叛军会更加猖獗!”
李世民思索片刻,说:“贺逻鹘务必保他无恙。”
“那么,请陛下暂时回内城吧!”孙武开道。
李世民摇头:“朕就留在这里观战。”
孙武开留下周道务等人保护皇帝,自己率领禁军全力回击。局面不久便得以扭转,叛军的凶悍攻势被打压下去,禁军与叛军陷入混战。突厥贵族入朝已有八九年,反叛的人与阻击他们的禁军很多都是旧识,有的还是朋友。如此相见,彼此皆不忍心,禁军多有劝解,而结社率每每见到便立即喝止,逼令他的人击杀禁军。
孙武开上前拦截结社率,他顾忌皇帝的心思仍对结社率时时礼让。“中郎将,陛下一心想要保全你们,这时收手还不晚,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结社率此时早已红了眼,听了孙武开的话,反而更加拼命。“我们离土分族,拜服你们脚下,名为权贵,实为丧家犬!我们突厥人,宁可死,也不愿过这样的生活!”
“不要拿族人的名义说话!你只是因一己私利挑起事端,如今还要贻害他人!”李世民厉声喝道。
结社率充耳不闻,可是,跟在他身边的人此时已有动摇。孙武开立即对他们喊话:“各位,现在收手,为时未晚!请不要再执迷不悟,白白葬送自家性命!”
孙武开话音刚落,贺逻鹘举起手中的刀向禁军奔去。另有几个人立即跟随而去。禁军立即放下武器,以示接纳。
突然,一支飞箭正中贺逻鹘身边的一个贵族,他来不及叫一声便倒在了地上。随之,更多的箭飞向他们。他们慌乱着挥刀挡剑。贺逻鹘惊恐回顾,只见结社率正引弓瞄准,一支劲羽大箭已对准了他。禁军正要上前相助,结社率已奔至贺逻鹘身边,举刀架在贺逻鹘的脖子上。追随贺逻鹘的数人立即停止抵抗,用突厥语与结社率开始交涉。而结社率却丝毫不为所动。
李世民上前,示意禁军不得轻举妄动,随后大声说:“结社率,你如今是要违背你的可汗吗?”
结社率冷笑道:“你还是省省吧,我不会被你蛊惑!”说着,他以贺逻鹘为人质,步步后退。
禁军小心跟随。李世民还要跟随,孙武开急忙上前劝阻。李世民环顾禁军将士,心知自己若跟随,他们必然要顾忌他的安危,只得留在原地。
孙武开遂率众追上结社率。不久,结社率退到了行辕的城墙附近。结社率退无可退,令手下押住贺逻鹘,随后率先挥刀与禁军开战。孙武开立即指挥禁军投入战斗。此时的结社率等人已经溃不成军,面对禁军的反击,他们慌乱不堪,结社率用突厥语大声下令,跟随他的突厥人随即向附近的马厩退去。他们纷纷夺马,向宫门奔出。
孙武开随即带领禁军追出。
李世民看着他们冲出宫门,悠悠叹了口气,对侍卫说:“回宫。”
这时,内城里已经人心惶惶。众妃嫔、宫人都聚集一处,由不多的几位禁军守护着。
李世民径直来到山上的大殿。等候在那里的李治和李明达一见到他,立即跑上前抱住了他。两个孩子吓得哇哇地哭起来。众妃嫔随后也一齐赶来,围在皇帝身边啼哭不已。
约儿心内也是惊慌不已,万一叛军攻入内城,后宫中人难免遭受杀戮和凌辱,但是,这时她却没有哭。——就像在家里一样,如果母亲、姐姐和妹妹都哭了,她就会忍住眼泪,即便心里再难受,她也会忍住。
过了一会儿,李世民站起身,威严说道:“叛军已派兵追剿,宫城加强戒备,你们不必担心,各自回殿休息吧。”
各位妃嫔、皇子各自散去。李世民就要回行辕去。李治和李明达步步紧跟,皇帝几次劝说,他们也不肯走。李世民无奈,便叫约儿抱着李明达,领着李治一起去了行辕。
这时,文武大臣已经聚在行辕大殿,哄然议论着刚才的事变。
李世民阴沉着脸走了进来,议论之声戛然而止,文武大臣皆垂首肃立。
李世民走到大殿正中的宝座上坐下,约儿抱着李明达与李治站在座下。李世民威严地环视众臣,开口道:“颉利既败,其部落咸来归化,我略其旧过,嘉其后善,待其达官皆如吾百寮、部落皆如吾百姓。中国贵尚礼义,不灭人国,前破突厥,止为颉利一人为百姓害,实不贪其土地,利其人畜,恒欲更立可汗,故置所降部落于河南,任其畜牧……诚期长此以往,世代共居,互通有无,和同一家。不料,竟滋今日之乱!”
长孙无忌怒不可遏,道:“陛下,结社率自入朝以来便倨傲无礼,居家不亲其兄,在朝包藏祸心!陛下念及突利可汗旧情,屡屡宽恕,不料竟令其得寸进尺,铸成今日大祸!臣恳请陛下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众臣全数跪拜,附和长孙无忌的请求。
李世民沉痛道:“突利可汗在世时,因为对结社率管教严苛,竟遭其诬陷有谋逆之心,当时朕已对其心生菲薄,但每每念及突利不忍深究……不过,今日反思,朕之纵容于结社率而言是害,而非宽爱……传朕口谕:结社率之类皆以判罪论处,若顽抗,格杀勿论!”
众臣齐呼万岁。
李世民望着他们,心里却是另外一番滋味——这一年,当真不太平啊。从年头开始,他真是无一事顺利。此番出宫,他担心谏官指责自己,轻兵简从,谁料竟出了这种事!
这时,殿中监(殿中省掌皇帝生活诸事,六尚归其管辖)宇文士及和左武卫将军李君羡出列,双双跪倒在地。宇文士及顿首道:“陛下,臣统理出宫诸事,竟留纰漏使贼人有可乘之机,险些祸及陛下及诸位大人!臣万死难辞其咎!恳请陛下治臣死罪!”李君羡也叩首到地,说:“臣以查明,结社率此番是想利用永光门四更开启之时闯入,不料,宫门届时未开,他们兵甲埋伏在宫外已久,担心被巡视禁军发现,所以才硬闯入宫。臣领兵驻守宫门,竟未能阻击贼寇闯入……滔天罪过,臣无话可说……”
诸位大臣沉默不语看着两人。出现如此骇人听闻之事,必定要有人担当罪责才算有所交代。
李世民挥了挥手,道:“你们先起来吧。待孙都尉追回贺逻鹘和结社率,仔细查问清楚,再问罪不迟。”
宇文士及和李君羡默然起身,神情肃穆地站到一边。
这时,大臣们纷纷奏报自己的所见所闻,随后,他们开始议论:结社率此番到底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结社率本来就急性冲动,他怨恨皇帝数年不晋升其品秩,这次比武又丢了面子,所以他有可能因一时气愤而起事。若是如此,那么只要将参与其中的人一一处治即可。
但是,事情真的如此简单吗?追随结社率的数十人真的是在一两日之内游说、集结在一起的吗?除了他们,宫中是否还有他们的内应?
此次随行的突厥人都是各部贵族,也是受皇帝封赏最多的人,之人换言之,他们能够被择选随驾出宫,即意味着他们是皇帝最信赖之人。而这次反叛则给了皇帝沉重的打击:他所信赖之人,也许并非忠于他。
正在这时,内侍副监丁全在殿门口求见。李世民命他进来。
丁全慢慢进殿,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他们押着一个大宫女。大宫女脸面红肿,嘴角隐约挂着血迹,看样子遭受了毒打。
约儿仔细一看,竟然是晋王李治宫中的那位大宫女。李治一见她,也吃了一惊。
丁全来到殿前,低头道:“陛下,小太监早起在永光门内见到这位大宫女,发现她神色鬼祟,奴家严加审问,发现她竟心怀不轨……”他话说了一半,便不再说下去,使了个颜色将大宫女押到了皇帝面前跪下。
永光门正是结社率等人闯宫之门。众人立刻明白了丁全未说出的话。
李世民看了看大宫女,问:“你相助结社率反叛了吗?”
大宫女抬头,冷笑着看着李世民:“是!”
丁全补充道:“奴家已经问明,这几日她跟结社率等人几番碰头,将宫里的兵力、部署全都告诉了贼人;贼人闯宫的时辰、地点也是她提议的……”
李世民心一沉,问:“为何?”
大宫女哈哈笑起来,可是看她的神情又像是在哭:“你问为什么?!你扪心自问你做过什么!”
李世民思索着,没有回话。
大宫女心知自己难逃一死,便决意豁出去,激动地喊道:“人人都说你是明君?哼,什么明君?叛逆父皇,残杀手足,冤杀多少无辜之人!这样的人怎么配称明君!”
皇帝和众臣一听,都明白了几分。当日,玄武门之变之后,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心腹数人被杀,他们的女眷多入掖庭为婢女。眼前这一位正是其中的一位。
这时,丁全忙令小太监堵住了大宫女的嘴,但她挣扎着继续发出呜呜的叫声。李世民挥手说:“带她下去吧。”
丁全道:“谋逆之人,如何处置?”
李世民道:“暂时收押,听候发落。”
大宫女被小太监们拖了出去。大殿之内,久久没有人出声。过了一会儿,李世民问:“看着有些眼熟,她在谁的宫中当值?”
丁全听了,悄悄看了晋王李治一眼,没有立即回答。这时,李治小声回答:“父皇,这位是儿臣宫中侍女……”
李世民讶异地看着他。殿内的气氛也顿时变得古怪起来,大臣们纷纷望着李治,但是谁都没有说话。
李治深深低头。
李世民随即一笑,对约儿说:“请带雉奴和兕子先出去休息吧,方才一定吓坏了。”
约儿忙与李治和李明达一起出了大殿。
他们沿着山路下山,走到一段山路的转折之处,李治颓然扶着山石停住了脚步。约儿将怀中的李明达放下,跟着停住脚步。
李治低着头默默站了一会儿,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李明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忙去拉着哥哥的手,连声询问怎么了。
约儿看着他小小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以李治的敏感,他方才一定感受到了众人的猜疑——大臣们,包括他的父皇。最是无情帝王家,李世民自己便是通过宫廷政变才登上皇位的,为此,他杀了自己的同胞哥哥李建成、弟弟李元吉,同时软禁了父亲高祖李渊。所以,他对周围的臣子、成年皇子都有所戒备。结社率闯宫,正是想利用李治四更出宫的时机。而这对经历了玄武之变的大臣和皇帝而言,自然是只得思索的——李治是否与这次叛变有关?
李治哭了一会儿,约儿走过去,小声说:“殿下不必难过。你既然生于帝王之家,就该明白这些事。”
李治擦了擦眼泪,说:“你知道什么就这样乱说?”他不想被约儿看穿心里所想,所以仍要掩饰。
约儿不禁笑了笑,说:“不过,依我所见,陛下虽然开始不免怀疑你,但他最终会相信你的。”
李治这才听出,她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他听着山下的松涛之声,说:“是吗?”
约儿道:“当然了。殿下尚年幼,又不是皇储,不过是跟贺逻鹘亲近些罢了,你有什么理由为害陛下呢?陛下会相信你的。”
李治听了,心里稍觉好受一点,泪眼看着约儿说:“有时候,真想生在普通人家里,那样就没有这些烦心事了。”
约儿摸出自己的手帕递给他,他接过来,侧身擦了擦眼睛。约儿望着山下,叹息一声,说:“殿下不要如此,即便是生在平头百姓之家,父子也难免心生罅隙,手足也未必和睦。到处都一样。”
李治听了,便不再多言,拉着李明达往山下走去。约儿便也跟了去。
——事实诚如约儿所料,李治走后,皇帝和大臣们就晋王是否有涉结社率叛变认真讨论了一番,最终,皇帝相信他最宠爱的幼子是无辜的。皇帝为此感到欣慰,同时也觉凄凉——那一年他虚岁四十二岁,随着皇子们日渐长大,他也开始担心来自他们的反叛了。李治能够洗脱嫌疑主要是因为他尚年幼,若他再年长几岁,则要困难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