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五年——聂小倩投胎转世第四年。
聂小瑶无名无分,心甘情愿跟了宁采臣两年,什么都不计较。
究竟是真的不计较还是根本不在乎,想来只有她自己清楚。但纵使不在乎,也有无权在乎的一天。我想将来或许有个人可以取而代之,令她尝尝冷宫滋味。
我其实毫不掩饰对聂小瑶的不喜欢,甚至巴不得她遭到背叛。最好她爱上别人,被骗财骗色。又或者宁采臣另娶他人,弃之如敝屐。可我终究没有看到那一天。因为有些人的执念,可怕得很。
武德五年末,长安突降一位人间仙子——胡暹。终日杏黄道袍,神态幽然,据说是位带发修行的富家小姐。她秉仙姿,美如玉,清丽脱俗,不可方物,修养极高,见多识广。琴棋书画歌舞弹唱诗酒花茶,无一不精,达官贵人尽俯首,李渊也奉其为上宾,双十之年,被誉为天下第一奇女子。
她令我想到霍华燃。
不施脂粉,眉目如画,尤其是那一双迷人心魄的翦水双瞳,眼波流转,便是风姿。清雅如仙,贵不可言,明明一派圣洁风华,却在盈盈浅笑时漾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诱惑滋味。这人,当真是人吗?
我自见她的第一眼就已知道,这个处处第一的美貌女子一定薄情,与霍华燃当属天生一对。
坊间传闻李渊对其十分厚爱,允其行动自如,为其悬赏寻人。皇榜贴到青城,在张贴处还有一人为百姓读榜,说是武德三年的孟冬,她家中初生的妹妹胡心无端被一伙黑衣人掳走,至今杳无音讯。百姓们都说婴儿一天一个样,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寻回。但又听读榜人说该名女婴相貌极美,看一眼便难相忘。只要美得没有人性的,那便是她了。这咋咋呼呼的皇榜,谁信谁咋呼。
那一日,聂小瑶也咋呼了。只不过不是因为皇榜,而是因为街头新开的“白银谷”。
那白银谷,是否是霍家曾闻名天下的白银谷?若是,如今又是谁当家?
她握着掌心的翠绿指环,一宿未合眼。翌日决定登门造访,一探虚实。
晌午,她站在街中,久久没有举步。虽然是早下的决定,但心中思绪万千,半天才敢踏出脚步。待走到门前,艰难开口:“请问,是……是……是霍华燃的白银谷吗?”分明看见她眼角垂泪。
原来,提他的名字也会这样伤心。
里头有一个满脸白胡须、看起来辈分颇高的掌柜老头笑脸迎了出来:“确是,确是,聂姑娘请进,请进。”
伺候聂小瑶进门入座,奉上好茶,老头开口道:“主上嘱咐,聂姑娘来拿钱的时候,一定好生相待。”
她心一惊:“他知道我会来?他还没死?”
老头顿时尴尬难当,迅疾改口:“主上仙逝已逾二载。是主上神机妙算,三年前已命我等备下银两。”
她又伤心了,恍惚着回了几个字:“这样啊。”
“容老朽多嘴问一句,姑娘来此调取银两作何用途?”
“白银谷不是一直标榜认物不认人吗?”
老头爽朗大声地笑,白胡子一颤一颤的:“主上还在世的时候,常念叨姑娘,说姑娘率直开朗,希望姑娘能找个好人依靠,老朽也是遵从主上的心愿,盼姑娘能有一个好归宿,所以才多嘴一问,姑娘莫要介意。不瞒姑娘说,主上早在三年前就已嘱咐我等今日重开白银谷,并在钱庄多备白银十万两,以备姑娘急用。”
“三年前……”聂小瑶莫名其妙苦笑,几乎要落下泪来,“原来,他没有想过娶我过门。”
老头说得隐晦:“时移世易,当初或许想过,只是一旦有了至爱,谁都顾不上了。”
“至爱。”她难受得声音颤抖,“连死也不顾,毁了整座城都在所不惜,你家主上真是世间难得的有情人,可惜,死得太早了。”
“因为在他眼里,没有什么比公主的性命更重要。”
这句话,太伤人。
聂小瑶忍不住露出些微难受的表情,恨恨地说:“所以,毁了整座青城,也毁了城里的人。”包括她的父亲。
正经说来,霍华燃其实是她的杀父仇人。
“姑娘宽心。”
“宽心?我失去所有,如何宽心?”她凄厉地质问。
“姑娘不是过得很好吗?”
她气急了,死死地瞪着他:“是啊,如今我过得很好,有一个人给我依靠!他刚考上进士,对我千依百顺,疼爱有加!”却越说越伤,控制不住落下泪来。
“姑娘应当惜福,有些事,当忘则忘。”
“恐怕,他也做不到吧。”
老头摇摇头说:“死者已矣。姑娘以为自己不放过他是他难受,其实,是在为难自己。”
“他……他死的时候可说过什么话?是不是很痛苦?”
“主上……”他稍稍停了停,“他是自杀的——用雪域心的琴弦抹了脖子。他也没想到雪域心会因为沾染上自己的血而爆发强大的力量,毁了青城。倘若他知道,断不会如此。”
她的唇角勾起一丝轻浅弧度,却带鄙夷:“为了一个小女子,当真连命都可以舍弃。”
“生灵于世,总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会觉得那样东西比自己的命更重要,姑娘一定可以理解。”
“我理解,我理解得很。”
“姑娘,老朽有客造访。不送了。”他说着,霍地变了脸色。
“是,小瑶就此告辞。”她随即起身,几乎是头也不回。她本就听不下去,看不下去。再坐下去,不过徒增痛苦而已。
“姑娘请从侧门走。”
她闻言怔住,不知这霍华燃从前招惹过什么人,竟要她这样回避。
约莫又有人来取十万两白银了。狐妖,真是富有。
“晚些时候老朽会派人将银子送到府上,姑娘慢走。”
她出了“白银谷”,躲在城楼下伤心了半天,待到掌灯时分,才突然想起自己已出门太久,整一整衣裳,便缓步回家去。途经“白银谷”,多事的老头又迎了出来,双手将翠绿指环奉上:“聂姑娘走时忘记将它一并带走了。”
聂小瑶定定地看着他苍老的容颜:“带走?难道你不怕我再戴着它到另一家‘白银谷’提钱,将你们的钱庄掏空吗?”
“这不是普通的指环。它附有主上的法力,姑娘戴着它,可避妖物侵袭,万事逢凶化吉,还能听懂我们狐妖的言语,知道许多消息。”
她淡漠地说:“是吗?”
“主上将它送给姑娘,或许就是为保姑娘平安如意。人心不古,诡变百出,姑娘还是收下吧。别辜负主上的一片心呐。”
我看到她发颤的手指触在老头双手所捧的指环之上,轻轻地抖了一下,又立马缩了回来。她大抵,是怕睹物思人吧。
老头子愣了愣,说:“主上和姑娘的事,老朽不清楚,所以主上对姑娘是真情还是假意,老朽不敢妄言,但这枚指环确实是主上的一片心。虚情也好,补偿也罢,它终归是对姑娘有好处的。老朽就套在姑娘指间,留与不留,姑娘自己决定。完成了主上的嘱托,老朽我也可以云游四海去咯。”
一瞬之间,指环套上聂小瑶左手无名指,老头子也消失无踪。
她死死盯着无名指上的一点翠绿,另一只手捂着心口,脸上血色褪去,苍白得仿似月华。倘若此时身边有人擦撞她一下,想必她就会倒下去。
片刻之后,我看见她笑了一下,眸色沉痛:“你觉得,你保我百福千祥,我就会开心?”
百福千祥,视若粪土。
原来让一个人开心是这么不容易。
想想过去我时时刻刻能哄得哥哥开心,原来是他愿意为我开心的缘故。过去我还盼着他能够爱上我,一点点爱就好。我想对于我短暂又未知的生命来说,这点爱已足够我死后回味。这样是不是很没有自尊?后来我还问过他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好随着那个方向改变。这样是不是很没有自我?可纵是失去自尊失去自我,也不一定能够得到我心之所爱。也许就是因为不能轻易得到,所以心之所爱才显得异常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