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窗事发，这姑娘想的却只是一个霍华燃。
被偷走的青春，被毁掉的清白，还有被践踏的骄傲，都不如霍华燃来得重要。如她对我所说，多年以后回忆起来，想的还是他有没有负了自己。究竟是爱太深，还是执念过了头？
“有没有？到底有没有？”她含泪追问他，却又自言自语起来，“我就知道你骗了我，我就知道他不会那么绝情。他，心中是有我的。”
他闻言盯紧了她的眼，死死地盯着，几乎崩溃了：“有时候我真想掐住你的脖子问一问你究竟什么时候能忘了他！或者你会因此撒谎，告诉我你早就不记得他了。小瑶，这是我盼了整整三年的答案！你会那样说吗？如果我扼住你的咽喉，你会因为恐惧死亡对我那样说吗？”
“是你对不起我，是你们对不起我！”她又是愤恨又是绝望地看着他，牙关发颤，“若不是你们，我不会在金华耽搁，我不会，不会错过他！”
“最后在你身边的人是我！三年来千方百计哄你开心的人是我，受尽你冷言冷语的人也是我，陪着你伤心落泪的人还是我！一切的一切都是我！霍华燃，他已经死了！”
她激动地吼他：“他只是消失了！”
宁采臣忽地冷笑：“或许我处处不如他，但有一点，他永远比不过我。”
“薄情寡义阴险狡诈他当然比不过你！”
“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他是狐，而我，是个人。”
聂小瑶脸色大变：“你果然见过他。”
“也许是……是我太聪明，又也许是与燕赤霞相交，他说我与狐有牵扯。他还说人狐结合，必遭天谴。小瑶，他不过是一只狐狸，禽兽而已。”
“住口！”
“只有我，只有我能给你正常的生活，能和你一起变老！他，那只狐狸，永远都不能和你携手白头！等你青春耗尽，等你风华不在，长生不老的善狐圣君还会理你吗？连看你一下都觉得伤眼吧！”
他说的，是真的，可她不在乎。
“够了，我没有话跟你说了。”她没什么情绪地移转身子，轻轻举步往门口去。
他在她身后嘶吼：“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里？”
她在门后止步，轻声说：“去找他。”
诘求一个真实，这是她现在唯一想做的事，不论是生前还是死后。
“站住！”
他想放她离去，可叫她不要离开却已是本能。
那句“站住”说得凶狠，但他的声音迅即低下去，低到了尘埃里。
他说：“我不再说了，以后，也不再提了。我向你道歉。以后你想怎样就怎样，只要你让我陪在你身边。”
她却头也不回：“我最好的年华都给你了，不会有以后了。”
“你究竟要我怎样？以后……”
“三年前你怎么过，以后还怎么过。宁采臣，我不欠你。”
他的嘴角溢出一丝轻浅的笑，像是自嘲，又像是安慰，却也只是一瞬。
很快，他敛了笑意，指着她离去的背影，语声凌厉狷狂：“聂小瑶，你若敢离开，十二年后我定要聂小倩生不如死！”
他知道她若离开，一辈子都不会回来。他不想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为了留她在身边，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本就胸闷非常，他又突然改颜相向，聂小瑶抑制不住心口一股怒气，血液从喉头溢出。她咳嗽了几声，以袖掩面，暗暗拭去鲜血。
她与我不同，我怕哥哥知道，是不想他担心。而聂小瑶不想让宁采臣看见，是不想他知道她会死，继而胡作非为。
“你说什么？”她遽然回眸，看起来像是要将他一剑刺死似的。
他却比她还强硬：“为留你在身边我做了这么多事，多做一件又有何妨？”
“你……倘若你敢寻我姐姐，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他惨淡一笑，又语带嘲弄：“就算我不去寻她，她便不会来寻我吗？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对我一片痴心。”
“宁采臣，你究竟是有多恨我？”
“恨你？你怎么会觉得我恨你？”
他眉下幽眸黯淡阴沉，脸上的凌厉狷狂消失无踪，苍白双唇噙着一丝苦涩的笑意。
“我想方设法逗你开心，明明讨厌打打杀杀，却为你寻最好的铸剑师打一把镶金嵌玉的匕首，倾尽积蓄。我本无心名利，只因你说读书人要为国效力，我便去考进士。我努力成为人上人，希望自己可以配得上你，赢得你的心。不管有多艰难，哪怕奴颜婢膝，我也不介意。三年来你一直喊我姐夫，纵使我心如刀割亦任你每天前前后后叫唤……我疼你，迁就你，恨不能将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送与你，为你做尽一切，难道你感受不到吗？你是怎样对我的？你，无动于衷。”说到最后，心都痛了。
“所以，你若逼我，我会杀了你的。”
夜风拂过窗棂，一阵乱响。
他浅浅地笑着看她，仿佛并不相信，又仿佛已然绝望。
“你下得了手吗？对一个将你视作生平挚爱的男人痛下杀手，你可以吗？六年，我喜欢你整整六年了！那时候我每天都想见你，自青城回来以后愈加痴想。在兰若寺遇到你姐姐是个意外，我以为是老天爷赐给我的。我对小倩旁敲侧击，确定你才是我在百花会上见到的姑娘，亦确定你是小倩的孪生妹妹。可我又有什么资格得到你？我什么都不是，甚至比不上百花会上的任何一个男子。但若我娶了小倩，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我是你姐夫，作为姐夫我可以日日见到你，名正言顺，理所应当。可是后来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想要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我想要得到你，我想要和你相守到白头！我引你来金华，诱小倩动私心，然后我终于得到了你……”
“住口！”
他却喋喋不休：“你有什么好呢？若说容貌，你与小倩并无不同，但她温婉贤惠，比你更加适合我。而我素来讨厌女子工于心计，也不喜欢女子两面三刀。你对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明明我该厌烦你，为何又偏偏对你割舍不下？你说我骗了小倩，那也是你逼的！”
“我逼的？我是将你囚禁在屋子里了，还是把刀剑架在你脖子上了？”
“你困住了我的心。”他将手置于心口，仿佛要说明自己的认真，“你令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和你在一起。你可以不爱我，可以讨厌我，甚至可以打我骂我，但你不能消失在我眼中。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聂小瑶忍不住将他的深情告白看作笑话，绽出比他更加嘲弄人的笑靥。她觉得他是疯了。
“从前我看见小倩，总会忍不住想为什么当初在兰若寺遇见的不是你，为什么那一年死去的不是你。我那么，那么爱你，你却连一点儿机会都不肯给我，此刻还将我视作仇人。”
或许他是真的受伤了，所以才说出如此不合逻辑的话。假若他在兰若寺遇见的是聂小瑶，堕海而去的亦是聂小瑶，那当初他在百花会上惊鸿一瞥的就不会是聂小瑶，而是聂小倩。这么想来，对他并无区别。
所幸他还知道宽慰自己：“不过不要紧，留住你便是于我而言最大的安慰。倘若得不到你的心，至少，我要一睁眼就可以看见你。”
“如若不然，你便要伤我姐姐，是吗？”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眼中莫名腾起的凌厉，自顾自的说：“她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弱点。若放过她，我用什么留住你？小瑶，我只要你乖乖留在我身边，直到我死去。”
“倘若我先死了呢？若我死了，你会来陪我吗？我一个人在下面，会很寂寞。”
宁采臣近乎疯癫地笑了起来：“你想要自尽吗？你觉得你死了，就可以离开我？好，既然你想用死来惩罚我，你尽管去好了。你可以在下面看我与小倩带着仇恨生活。”
“你当真不肯放过我？”
我听到这个由来坚信柳暗花明的女子惶楚的问话，我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她失败的最后一幕。撞进眼底的，是她近乎决绝的美眸。
“放过你，谁来放过我？我不过是想要和你在一起，为此我可以豁出性命！”
豁出性命……
他说，他可以豁出性命。
她忽而举步，缓缓靠近他，目光冷决如同刺骨冰锥，嗓音沙哑：“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究竟肯不肯放过我？”
“我都无法放过自己，如何放过你？”
真是一个痴情人！
可他痴，聂小瑶何尝不痴？只不过各自的对象不同罢了。他能为了聂小瑶做一个城府深沉的赌徒，赌上名誉、爱恨和人生，聂小瑶又可以为了我那迷死人不偿命的霍华燃哥哥做什么？
我的耳畔突然响起高高在上的紫萦仙子的天籁之音。
聂小瑶，你虽未做过什么坏事，但你死后，会被批解至第二殿楚江王处，发狱受苦。
想到这里，我约莫料到聂小瑶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深深地望着她。
此刻，她笑靥甜美，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善睐明眸盯住眼前宁采臣的儒雅俊颜：“那你就随我一起下地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