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叫，宁采臣的目线自一生苦而不得的心上人美丽无方的脸庞缓缓下移到自己心口。他为她打造的镶金嵌玉的匕首，此刻正没入他的胸膛。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其实大家都有错。错在对爱太过执着，以至于双手紧握根本无法握住的爱，却腾不出手握住另一份爱，最终一无所有。这就是爱恨，浓烈如火，欲罢不能。所以人们很难捕捉到幸福的脚步，更难将幸福留住。
平白被刺，宁采臣低垂着眼，用手掌死命地握住她颤抖的手，沉声相问：“你当真，如此恨我？”
她如今已是一脸灰暗，拼命摇头，踉踉跄跄地倒退。他却舍不得放开她，紧紧地钳住她的腕，不让她离他分毫。她手中匕首滴淌而下的鲜血染红了他素白的紫竹长衫，有些妖异。
“你恨我，已到了这般地步。聂小瑶，你恨我，竟已到了这般地步！”
“是，我恨你，我恨不得现在就杀死你！”
“为了聂小倩，还是……”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的唇角淡出一抹微弱的涩笑。
“我到现在才觉得，你是永远都不可能爱上我了。过去我总是想，是我……是我不够优秀，所以明明我先遇上你，你却一点儿……一点儿都不记得我，反倒对那个四处留情的……霍华燃刻骨铭心。”
她听到他的名字，原本还在挣扎的双手遽然僵住，润玉般的双眸满布惶措。
“自百花会后，我心中所想都是能再见到你。我不过是希望，不过是希望，能靠近你一些，教你记得我。你不是世上最好的姑娘，也不是世上最爱我的姑娘，可我一看到你，就觉得此生不会……不会再喜欢别人了。你该是我的。引你来金华，留你在金华，是我唯一一次对你耍心机。我想过跟你坦白，想过做你印象中明朗坦荡的君子，可我觉得……你不会原谅我，也不会喜欢这样的我。所以我只能装作被蒙在鼓里，好让你同情我，多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在这些时间里把自己变得重要。可是我的身体里却有一种声音，告诉我总有一天你会……你会发现真相，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那种声音我每一天都能听到，一遍又一遍，千千万万遍。我很害怕，可我就是不愿放弃，不愿做你……做你生命中的过客，被你遗忘，被你忽略，到死都碰不到你一根指头。”动气之下，血流如注。
“你……你……只要……只要你答应我，放过我和姐姐，我就……我就立马带你去看大夫！你发誓，发誓，发誓你情难自禁不会伤害我的姐姐！你听见了吗？你明白吗？你发誓啊，发誓啊！”
她慌乱无措，连话都说不清，他却扯着唇角傻笑。
“你以为，我真的……会害小倩吗？我只是没有更好的理由……我只是……不想失去你。小瑶，我对你，真是情难自禁。”
“我要你发誓！”
他笑得更疯，儒雅美目漾出笑意，血液不停地涌出，可他仿佛感受不到痛楚。
“真的。”宁采臣似是怕她听不清，末了再说：“我到死……都舍不得让你伤心。”
他终于支撑不住颓倒，大喘几口，再望向同样被他拽到地上的聂小瑶。纵然已神志不清，仍然握着佳人玉手不放。
“小瑶，过去，是我错了。可我真的，爱惨了你。”
感情世界里，最怕的就是双方都执拗。就如聂小瑶，将宁采臣逼上绝路仍要他放过自己，放过聂小倩。
她哭着对他说：“发誓！只要你发誓，我会救你的，我真的会救你的！”
宁采臣微微一笑：“可我……不想活了。”
她跪在他身边，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一味地哭喊着叫他放过她的姐姐。
“宁采臣！放过我姐姐，我求你放过我姐姐，永远不再见她，我求你！放过我姐姐！”
“我原想给自己找一条出路，也曾希望，你也能找到出路，可是我……没能做到。我本该料到，你这样的女人，就是老天给我出的难题，而这道难题，我死也……解不开。小瑶……”
他低声唤她，气若游丝。泪水爬满他苍白失血的颜容，混合着剧痛，血流汹涌。他闭着眼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压在自己的一侧胸膛上。
“这些年我做的最让自己高兴的事，就是将你留在了身边。可我到死，都没有娶到你。若我能够……能够重新选择，我不会利用小倩进入……进入你的世界，不会对你用尽心机，不会……平白在你我之间设下……那般多的魔障。或许那样，你就会喜欢我。在被霍华燃伤透之后，会喜欢我。又或许，我一开始就应当老老实实，做你一辈子的……姐夫，一辈子在暗处看你。但我……不后悔！”
他突然扬声，双手紧握住她的手，似乎还嫌自己不够痛似的，将匕首一点点地推入，推入自己的心脏。
“不——”
血液自伤口不断涌出，染红了他原本淡雅的紫竹长衫。
我看见他深邃的眼眸灭去仅有的微光，痛楚爬满他苍白的脸庞。
“小瑶，这就是我最后……给自己找的出路，也许很远，也许……没有尽头，但我只能……走下去。”
她看到鲜红的血液汩汩而出，在地面开出了愈大的花，终于想起自己应该先救他，可自己，却已经救不了他了。
慌乱之后，她蓦地挣开他紧握的手，平静起身，缓缓走向寺外。
寺外风声渐大，帷幔飘扬。她，出了奇的安定。
“霍华燃……”他不觉呢喃。
只听到这三个字，她像是被什么击中似的遽然止步，良久，启口，却又合上，没有吐出一个字。或许她觉得，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我看到他一脸的小心翼翼，声音低哑却十分柔和，仿佛在哄他正在生气的青梅竹马：“霍华燃……他不会来了，真的，不会来了。小瑶，你该忘记他，你该有……自己的人生，从此，自由自在。”
她眯着眼静静地听着他说的话，轻轻咬着牙：“如能忘记，你何不先忘记我？可见你也是自欺欺人。”
“你想要什么样的结局？”
“你会给我什么样的结局？”她转身，慢慢地走回他身边，慢慢蹲下来，死死地盯着他，好似魔怔了，“嗯？你会给我什么样的结局？”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那你何必要问？”
“你相信他爱着你吗？即使爱着你，若然他还活着，是否……会始终如一？”
她微笑着，眼里却冷得可怕。
“我爱你，即使与你没有结果，依然爱你。从前，悲伤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我……我就对我自己说，我只是需要……找一个人来爱，这个人，是谁都可以，是谁……都不会有结果。因为我不够幸运。而不够幸运，注定不会有幸福。我以为我可以承受。可是我……可是我终究没有料到，你离我而去的这一刻，我情愿死掉。小瑶，你相信吗，天下再不会有人……再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了？”
清冷夜色下，蓬蒿悉悉萃萃地响着，倒映在冰冷的地上，倒映在尘埃里。一幕幕往事随着蓬蒿之影缓缓摇曳，她仿佛瞧见了他当初的模样。
当初的他，是个清贫书生，明眸皓齿，清俊温文，眼里光彩四溢。他爱扮谦谦君子，最喜穿绘有紫竹的浅色衣裳，简单素净。他的笑容有着非凡的魔力，你只要看他对你笑一下，就会没来由地高兴好几天……
这一刻，她好像不那么恨他了。
她缓缓跪了下来，伏在他心口，仿佛在与他告别：“我知道你很爱我，可是我要的，不是你。”温热的血液浸透了她的膝，染红了她雪白的裙裾。
其实她知道，这世上，只有他会这样爱她。只是她的心，早已腾不出空隙回应。
“他负了你。”
宁采臣咬牙切齿说着他的坏话，想要她清醒。可她闻言，却只是微微仰首看他，痴痴地说：“我喜欢他，非常喜欢，非常……纵然负我，我亦不悔。”
“如果没有他……”
“他已然存在。”
她说完最后一句，一步一步走出大殿，恍惚中传来宁采臣已喑哑的嗓音：“两年前，霍华燃曾派人……送来一封书信，我把它……把它放在了书房里。”
她身子一僵，却没有再回头。
他想唤她的名字，却再也没有力气。
他想再看她一眼，她却已走出老远。
他想伸手抓住她，却连她一根发丝都碰不到。
他想……
他已什么都不能想了。
我看着他合上眼睑，面上神情冷如寒冰。
我原以为就像所有的故事一样，他只是暂时昏迷了，不曾想他出手狠辣，竟刺穿了自己的心。
这人真是太狠了。
但仔细一想，若不是胡暹对聂小瑶说她挨不过当夜，她不至做出伤人肢体的事。或许会像所有的傻子一样，选择留在不爱之人身边，一口一个“我心甘情愿”，一口一个“我甘之如饴”。如此，宁采臣也不会绝望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如今他将化为尘土，终于有机会忘记她了。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顺利转生，会否遗留一缕精魂，仍旧萦绕其左右。我知道他并没有看开。或许，早在他初见她之时，就已经注定了不会看开吧。
终归是他死了，而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