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已是清晨,寺中泛起一片朦胧水雾,罩在其间,恍若幻境。
聂小瑶定定地看着我,嗓音沉重:“他到死都在骗我。什么书信,翻遍书房也不过是百来张他为我而作的诗画而已。我知道他想证明什么,可是我不稀罕。或许你觉得我对他太绝情,可是人生在世,最难施舍的就是感情。你明白吗?”
我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活下来了,我用了很多种方法自杀,伤过,痛过,却怎么也死不了。也许是胡暹不愿我死。我不敢相信她说的话。事到如今我不过是想要一个真相,没有想过其他,你能帮我解脱吗?”
“我也想要解脱,小妹,你可愿帮我?”
身未到,声先行。
聂小倩自茶花丛中款款而来,我一下子花了眼,差些便以为是貌美的花神降临凡间。
她穿过兰若寺的大门直接进到大殿,盯着地上端坐的姑娘,淡然悠远,却沁出无边寒意。
一场对话发生得平静又迅速。
“武德二年的冬天,我将相公托付给你,你为什么就不还我了?”
她们太像太像,若不是我就在聂小瑶身侧,怕是我下一刻就分不清谁是谁。
在日光照进的兰若寺大殿中,聂小倩袅娜娉婷,未挽的瀑布长发垂在背后,如同最美的画卷。越过聂小倩我可以看见聂小瑶的颜容。她挽着高高的发髻,妆容艳丽,眼含无尽柔软笑意。纵然有些刻意,亦让我这想不开的姑娘顿时忘记想不开。她们面对面而立,如同曜曜日光下乍开的山茶花,一个皎白如月,一个艳若残阳。
聂小倩平静地看着她,声音有些恍惚:“十七年了。十七年前,你答应过我的。”
“时移世易。”
“我知道十五年的时间很长,可以发生很多事。我没有想要强求,来与不来,由他决定。小妹,我不过想要见他一面。只要能见他一面。”
正是花一样的年纪,一言一行,都具美感。如斯美人本该拥有当有的一切,此刻却说着凄清话语。阳光无法给她增加一丁点儿的生气和希望,反倒让她的眼角晶莹璀璨,更显凄凉。
“见了以后呢?厮守一生吗?”
“我等这么多年就为和相公一生一世!”她伸出手掌置于心口,紧紧地贴着,仿佛已然伤心欲绝。
“小妹也想和他一生一世。”
“他应当有选择的权利。”
聂小瑶微微抬头,眉宇在日光下淡出一寸一寸的鄙夷,几乎是挑衅地说:“姐姐怎么知道小妹不曾让他选择?或许小妹给过他机会,而他……放弃了姐姐。”
“我不信。”
“我没有义务帮你相信,你爱信不信。”她轻抚发丝,风姿妩媚,像是风尘女子游戏人间。
“你不愿将相公还我,是因为霍华燃吗?这么多年你一直记恨我。小妹,从前……是我的错。”
聂小瑶却不领情,再次展现半真半假的笑容:“姐姐,你觉得我生活在姐夫身边这么多年,对姐夫割舍得下吗?”
聂小倩挑眉,道:“若是割舍得下,你为何不肯还我?”
聂小瑶闻言冷笑了一下:“不还,就是割舍不下?”
“若能割舍,你又何必藏着掖着,瞒尽天下人?”她的目光突然带伤,紧接而来便是冰冷袖中落出的《倩女小札》,“我看不透人心,亦不擅讨人欢心。你却不一样。你机敏,擅编排,你能让全天下的人都相信和宁采臣在一起的就是聂小倩,就是你,相信你为他生儿育女,相信你们举案齐眉,我呢?相公日夜诵经为我换来新的人生,我却只能在侯家傻傻地等。整整十五年,到死的那一刻都盼着相公出现!”
“姐姐你从头到尾说了这么多话,却只有一句说对了。你说得对,全天下的人都相信我就是聂小倩,我与宁采臣一起。但成为你聂小倩,就可以得到幸福吗?过别人的生活续别人的生命,难道你会喜欢?我是聂小瑶,不是聂小倩,聂小倩觉得成为聂小倩的聂小瑶幸福快乐,可聂小瑶却觉得用聂小倩的身份活在世上很痛苦。你觉得你可怜吗?我觉得自己比你可怜多了。现在我不过是抢了你的相公,而你却是剥夺了我整个人生!若是一早知道始末从来与我想象的不一样,我当初又怎会动恻隐之心,白白糟践了自己?”
她直视聂小倩的眼眸,眼神清澈得似乎能穿透对方:“我也应有自己的人生,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恋人。我也应与我的恋人相偎相守,直到白头。”
“……我原以为,你是喜欢他的,至少,以后也会喜欢他。”
聂小瑶浅浅地闭了一下突转的凄清眼眸,仿佛故意闪躲,却又缓缓睁开。
“我也以为我应当喜欢他,可是他配吗?”她轻扯唇角,哼笑一声,说出来的话比刀子还要尖锐,“你凭什么认为一个男人会用寒窗十载的耐性对一个女人?寒窗十载或许能换金榜题名,苦等一个女人十五年能换什么?你不是唯一,亦不是至美,谁都会选择活在当下!”
寻常女人听见这话一定火冒三丈,但聂小倩却非常平静:“我生前是十五岁,旁人活十五年,有十五年的经历,而我却是带着前世的记忆而活,算起来,如今已过而立。侯水璎的十五年,整整十五年我都在等他。我每天盼啊盼,希望他来,又怕他不来,你知道那种心情吗?那是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的苦痛!我苦苦追了你两年,你却还在骗我!”
“我说的不对吗?喔,或许真的有点不对,或许他会等你。可是真的能等那么久吗?一年,两年……”她蹙眉,故意掰着手指,“喔,你走后三年,他就新欢在抱,也如你当初所说,已有三子。”
“既是如此,就请你请出相公,让我问一问他。”
殿中一时静寂,谁都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