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月初，月亮运行到地球和太阳之间，天空有些晦暗，蓬蒿在弱弱的光下投出漫灭不清的几道影子。
聂小瑶缓缓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吱呀声响在空荡荡的寺中显得更为清晰。她没有说话，好像在回忆着什么，脸上淡淡的哀愁如同山上久散不开的云雾。
良久，耳畔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却是急促不堪。
“这些日子青城不太平，我跟你说过不要乱走，你为何总是不听话？”他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像是走了很远一段路。他依旧穿着浅色紫竹长衫，就像三年前他俩初次相见的时候一样。
“姐夫……”
已过不少时光，她却仍一口一个“姐夫”。
他定定地望着她孤单的背影，终于平静下来。烛光映出他晦暗不明的眸色，冬夜无声。
“你哪里来的存单？”
“昨日白银谷送了十万两白银过来，我存去钱庄拿到的。”
“十万两白银？谁给你的？”
“霍华燃。”
“他不是死了吗？”
“姐夫在怕什么？”
“……我是担心你。”
“姐夫担心我，是因为我和姐姐生得一模一样，对吗？我身上有姐姐的影子，姐夫每日看着我，就如同每日看着姐姐，对吗？”
他只是静静地凝视她的背影，没有回答。
“如今的姐夫说不了谎，还是已然觉得没有必要再说谎？天天面对小瑶，姐夫腻了，就不愿说好话了？”
“你到底怎么了？”
“是或不是？”
风拂过窗棂，扬起她瀑布般的秀发。深深夜色里，她幽怨如同当初的聂小倩。只是聂小倩，不会像她这样气势逼人。
她眼角暗含讽意，又对他说：“我这么没用，姐夫当年，是看中我什么呢？”
他一下子没能理解她说的话，不敢看她，刻意移开视线，却注意到篝火留下的灰烬中竟有被烧得失去部分色泽的眉心坠。
在原地杵了好一会儿，他上前几步俯身拾起眉心坠，握在掌心，嗓音清润平静：“我七日七夜不眠不休绘出来的紫竹长衫易来的东西，纵你再不喜欢，也该看在我一片真心的份上，好好珍惜。”
“今日遇见燕先生，是命中注定也好，他人有心也罢，我只想问你一句，关于霍华燃，你有没有骗过我？”
他一脸愕然，攥紧了手中的眉心坠。
“从前的一切，我都不同你计较，我只问你一句，关于霍华燃，你有没有骗过我？”
话音落地许久，他却只是抿紧薄唇。她看他这副模样，对答案了然于心。
“我想了好久，等串起全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其实，你一早就知道我不是姐姐，对吗？打从你撑着伞到在山腰找到我，抱我下山，你就已知道你眼中的人是聂小瑶，对吗？还有你说为我姐姐作的那幅仕女图，画中人穿的是粉色衣裳，袖口还绣着繁复的山茶花。姐姐她喜素净，从来只是淡雅白衣。所以你画的是我，对吗？”
她静静地看着他，等他的回答。
他被她看得没有办法，只好说：“作画的时候想的是谁，画出来的就是谁。”他顿了顿，“我骗了你，终归是我不对。”
“你骗了我姐姐！我姐姐待你那样好，投胎转世亦不忘为你着想，你却连半点真心都不曾给她！”
我看见她眼角的泪，含满悲伤与绝望。这一回，她是真的失控了。
“一直以来，我以为你是痴情之人，至情至性。我尊重你，也盼你十几年后与我姐姐携手白头，盼你们过正常幸福的生活。但原来我姐姐在你心里一点儿都不重要。原来从兰若寺开始，就是一场阴谋。先是为我姐姐掩埋遗骨，为我姐姐念满经数，为我姐姐找我作伴，还装得万事不知，扮作痴情汉的样子，博我的恻隐之心，然后用尽全力待我好，好得让我以为你真的将我当作姐姐，对你心生愧疚。三年又三年，你将我们玩弄于鼓掌之中，令我以为心中最苦的人是你！到最后还继续扮演无辜痴情掩盖丑恶行径！你，活在青天白日下，不觉得羞愧难当吗？”
她步步紧逼，他慌乱举步后退。
逼他到墙角以后，她突然像是明白了自己已没有退路似的，颓丧着脸说：“怪我不够细心。我本该料到你对我姐姐不是真心。回金华以后你甚至没有提起她，一句也没有！这些年你唯一的目的，就是我。你说要给我名分，是为了绑住我。那年你同我姐姐一起，也是因为你知道我的存在。我出现以后你更加努力念经，为的就是送走我姐姐和我在一起！你对我姐姐作出没她会活不下去的假象，一步步地诱导她留我下来。你给我们布了一个局，天衣无缝！你盘算了多久？筹备了多久？这样的心机，这样的手段，若不是一开始就想好全部，你如何能够大获全胜？”
她不断地斥责他，心中厌恶不可遏制地疯长。
“宁采臣，你犯不着为了我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浪费大好年华，将这十分心机用于官场，你必定前途无量！”
他煞白着脸无可辩驳：“无论你怎样看我，我对你，确是情有独钟。”
“情有独钟，你可知我姐姐对你亦是情有独钟？”她轻笑一声，差几又吐出血来。
“她至少得到了我的人，至少，我予了她两年好时光。”
“所以她还得感激你了。”
“其实这些年我们过得很好……”
他说出这番话，着实刺痛了她的心。
“不好！我几乎是数着时辰熬过来的！我是同情你，但还没同情到愿和你在一起。这些日子陪在你身边不过是因为我想替我姐姐还两年人情，等我数够八千七百个时辰，我就有多远走多远！”
他有些受伤：“人情？你将这些日子视作人情？”
她哽咽着连连后退，突然泣不成声：“我以为我很聪明，但我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我本可以用那些时间去做别的事，哪怕用来死！”
“死？跟我在一起，竟不如死吗？”一股凉意自心底升起，他无力地闭了眼睛，“小瑶，跟我在一起，你觉得……竟不如死吗？”
“是，这些日子我生不如死！”她嘶哑着声音吼他，“事到如今，我已无力跟你计较过去，但是你必须告诉我，关于霍华燃，你有没有骗过我？”
“这真的那么重要吗？”
“回答我！”
她声色俱厉地逼问，他却不肯告诉她一丁点的真实，暗自抿紧了唇线，似乎在强迫自己沉默。
“我让你回答我！”
他却装作不曾听见：“三年来我无数次想要告诉你，我一直爱着你，我要的从来只是你。可是我不知道怎样能让你明白，不知道如何能让你谅解我。我不敢，我没有把握，我怕你转身就走永远离开我的世界。可惜我步步为营，到最后，却没有走对任何一步。这盘棋，是我输了。”
她咬牙切齿复又问了一遍：“我是在问你，关于霍华燃，你有没有骗过我！”
“……”宁采臣没有回答，只看了她一眼便收回视线。
“你骗过我是吗？他来找过我？还是……他要接我回去？他，是想娶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