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托了老天爷的福，雪霁天晴朗，聂小瑶穿回原来的玫瑰紫缎外衣，围上粉霞锦绶藕丝缎裙，马不停蹄赶往金华。朗朗日光下，笑容却比冬日盛开的山茶花还要明艳。
她就这样走了。从此以后，与宁采臣再无瓜葛。而聂小倩早已投胎转世。任其投胎一百回，宁采臣寻她一千次，也与她聂小瑶无关了。他要人，也不会要到她家去。因为在他眼中，这些日子以来陪伴在他身边的就是他的妻子聂小倩。
不过此时此刻我才真正明白聂小瑶的用意。她作为一个与聂小倩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姐夫身边，若是哭哭啼啼寻死觅活，那结果定是被“负责任”；但若处变不惊，不但可以免去“被负责任”的风险，还可以重回青城嫁人，和心中渴望已久的人携手余生。最重要的是，原只有聂小倩一人单独失了踪，旁人就不会将聂小倩和她联系在一起，不会与她多作牵扯。
可如意算盘打得再响，她命中也注定要有变数。你问我为什么？因为霍华燃是狐啊。
本来与狐恋爱就是一件危险非常的事情，更别说嫁狐为妻。再爱再强，却也不过是凡俗女子，扛不起“妖精”二字，更妄提与狐永结秦晋。我这样觉得，但却未料到她是个赌徒，对于自己痴想之事，还是想要赌一把。押上人生，押上爱恨，与心上人豪赌。
聂小瑶风寒初愈，大半夜赶路，恰逢山中下了大雨，她被淋得脸色发白，勉力支撑自己再多行一里路，刚想歇息，却在竹林里遇上不一般的过路人。
夜色迷蒙，隐约有一地的流光。
朦胧中望去，那人的眼睛特别亮，月光下轻轻泛绿。他修长的手指摇着十二骨碧绿的折扇，一身白袍将身影衬得凉薄凉薄，每行一步，带走周身光影。驻足于聂小瑶身前时，我看到他的月白锦袍上绘有狐族图腾，却与哥哥不同，乃碧眼深目。既然是碧眼，那就叫他碧公子好了。
我看不清那人的脸，身体却莫名其妙地发抖，就好像行在阴间，周身无一不是死亡气息。
聂小瑶与我一样，虽然知道这世间有许多怪物怪事，但这时候还是吓得胆战心惊。
我远远地望着他，见他微微低头瞧着身侧三尺外的聂小瑶，沉默半晌，开口的那一刻却吓了我一跳。
“聂小瑶？”
那是一种迷乱至极的嗓音，好似山间云雾缭绕，月光漫灭不清，将人引进最深处，难以自拔。
聂小瑶不自觉地退后，一双眼颤颤地盯着三尺开外的凉薄公子，恐惧使她全身都似被冰冻了。
或许世上就有这样一种族类，令人一眼自危。
“是，我是……我是聂小瑶，你……你怎么知道？”
“如果我说，霍华燃已经死了，你信吗？”
深深雾雨，颓败竹林，他缓缓合起折扇，每收一骨，便有声响入耳，教人十分不舒服。他从喉中吐出的声音，竟有霜雪般寒凉的质地。
她像是没有听见似的，仍旧盯着他看，一言不发，又像是失去了言语似的，无法招架。
“这样不经吓，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不！”
碧眼公子没有说话，慵懒地摆弄手中矜贵的折扇。
这种华丽姿态，竟与霍华燃有三分相似，想是同样出身不凡。
“我要知道！你告诉我他怎么了！”
“他没什么事，就是突发奇想，要将婚期押后。”
聂小瑶小心翼翼地问他：“为什么？”
“聂姑娘，你最好不闻不问。”
她微微偏头看他，又问：“为什么？”
月光初现，碧公子眯起眼睛，停止了摆弄折扇的动作。
“为什么……你真的想要知道？”
“对，我要知道！我一定要知道！”
“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女子。”
“哪个女子？我认识吗？”
“我想向他打听那个女子的下落，追寻他许久，终于找到他。可是他，不肯告诉我。”
“你为什么要找她？”
“我想同她成婚，永生永世在一起。”
“为什么他不肯告诉你？”
“因为，他也想同她成婚，永生永世在一起。”
“不可能！我在信中向他求婚，白纸黑字，他答应我的！他还说会给我准备嫁衣！”她不顾女儿家的矜持，说得那样急，那样伤，却没想到光是这样就足以成为笑柄。可她丝毫不在意。
她话音刚落，那人身后已有一人疾步而来，双手奉上大红嫁衣。速度之快，看都来不及。
聂小瑶见状，面无人色。
“你说的，是这件嫁衣吗？这可不是为你准备的。”
“我自己去问他！”
他收起折扇最后一股，一脸淡漠地说：“身为女子，可知不闻不问最惹男人喜欢？太有想法，太有追求，以为自己是什么什么，很招人厌。”
“他喜欢我，不会厌我！你不要胡说八道，我不会信的！”
碧公子缓缓绽放诡谲笑靥，道出一个惊天秘密：“狐狸什么时候会说真话了？”
或许是这句话太有杀伤力，或许是这位冷面公子忽然变幻出狐面直逼她的眼，她连连后退，抵着颓败的竹身滑跌到地上，甚至连呼吸都停止了。
只见碧公子悠然自得立在她身前，轻摇折扇，扇面顿时有如明镜。他将“镜子”置于她眼前，神情淡然如冰层下潺湲的水。他说：“姑娘真当那么自信？”
他说着顿了一顿。
“除了狐狸，世上又有什么真绝色？人类本该是世上最聪明的生灵，最懂得保护自己，可到头来，又有多少人能敌过狐狸魅惑？人，总是低估狐狸的本性。要知道，狐狸本擅薄情负心，”碧公子忽地冷笑，却又似有点儿受伤，“别晓得人家是什么东西，还一往情深，至死不渝。”
“你……你……”如劫后余生，聂小瑶大口大口地呼吸。我看得出她快哭了。事实上我刚才也吓了一跳。
“若然执迷不悔，这世上，也不过是多了一个可怜人罢了。”
她不敢看他，低首强辩：“你胡说。纵……纵是狐狸又怎样？我不信狐狸就没有真心，我不信狐狸只擅玩弄！”
“聂姑娘若是怀疑我，自可回青城看一眼。如果你找得到他，如果他肯见你，如果他愿如期为你冠上霍家姓氏，那就是我碧云模不够聪明，不够了解。”
碧云模。
黑暗中，他碧绿碧绿的眼睛发出异样的光亮，他的眼睛长长的，大大的，深深的，就像明月之下的一弯幽泉。
原来，他就是银狐碧宗的掌权者碧云模。
我突然感到害怕。
“聂姑娘不妨仔细想想，究竟是应该向前走，还是往后退。其实做人最好保持做人的尊严，就算想要抛弃尊严，也得视乎对象而论。千般卑躬万般屈膝，最后落一个不值得，徒然浪费光阴罢了，更有甚者，再落一个自取其辱，那便真的是无颜苟活了。想想父母，想想未来，或许人生会不一样。”
在我还纠结于看不见碧云模模样的时候，聂小瑶困难地抬头，仿佛已用尽全部力气，在风中缓缓地说：“碧云模……你也是狐狸吗？”
“不错。”
她冷笑一声：“那你这只狐狸又与别的狐狸有何不同？你这只狐狸什么时候会说真话？”
我一直想要看到聂小瑶自欺欺人的模样，如今终于见识了。只是不曾想到，这样的她，看起来竟有些可怜。
回首却见碧云模勾起唇角说：“真心相待，是我前世为人落下的习惯，到今生依然改不掉，其实我也不愿意。”
阴冷气息还在，身影却已消失，唯余一袭嫁衣飘落风中，竟硬生生地被某种力量撕碎了。
夜风中传来魅惑话音：“他为别的女子备的嫁衣，我替你毁了吧。”
别的女子……
她眼中垂下的两道泪线也在接下来的诡异场面中断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