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难得的雪天，却有大大的太阳。雪如蒙蒙烟雨细腻，静静地飘落屋檐。聂小瑶就立在屋檐下看雪，恬静贤淑，神情像极了聂小倩。后来，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站在原地前前后后踮脚玩，伸出手接住飘扬的雪花。她安静地盯着它们，直到它们在温暖的掌心融化。
宁采臣不疾不徐站到了屋檐下，凝望天空的霜雪，平声说：“最近的天气有些反常。”
她一脚踏出屋檐，踩在雪地上，眼神有些脆弱、感伤。
“相公，你听说过雪女吗？”
“不曾听说。”
“年前的冬天，有人在雪地里对我说，深山里藏着与人差不多的妖怪，名叫雪女。她们掌管冬季的雪，穿白纱衣，有着人类抗拒不了的美丽。她们都有水汪汪的大眼睛，肌肤胜雪，脸庞如月，却生性冷酷，时常将入山的男子引到无人烟之处，与其亲吻，将其冰冻，食其灵魂。如果喜欢那个男子，还会将他已冰冻的躯体带回居住的山洞，供作观赏。”
宁采臣静静地听她说话，从旁拿来一把纸伞，一边撑开，一边走向她：“妖魔如此可怕，那我更要好好护住你了。”
“妖魔毁弃的不过是人的身躯性命，而人可以毁弃的，还有心。有时候，人比妖魔残忍百倍。”
“又去听了什么戏，这般胡思乱想。有我在，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他将她揽进伞下，灼热目光落在她洁白的面庞。她被他的目光看得无所适从。
“相公，你可曾想过你待我这般好，或许得不到任何回报？”
“此生我能遇到你，能和你度过这段美好的时光，已经是你给我的最大的回报。”
“我是阴魂之身，多年来一无所出，哪天冥府一纸文书我便要离你而去，那时候，你会不会怪我？”
她低首走出伞下，他也便放开了伞，三步并作两步走，走到她前面。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他刚好替她遮住了阳光。
“我可以等到你的吧。”他神色有些黯然，“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下辈子，下下辈子……我可以一直等下去。终有一日，我会等到你，我们会重遇。”
他朝她伸出手：“告诉我，我等得到。”
她呆呆地望着他，许久，微微一笑，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牵着手慢慢前行。
太阳很大，弄得地上湿滑，她踩着他留下的脚印，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头。没跟几步，又迅即放开了手。
他看她在太阳下的影子消失，回转过身找她。
她就在他身后，轻声相问：“那你会不会忘记我？”
他眼里满是宠溺：“不会。就算有一天我离开了这个尘世，就算有一天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依然会记得你，记得你是我挚爱的人，永远永远。”
她微微怔住，觉得他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又在温暖的太阳下朝她伸出了手。这一回，她迟迟没伸出手去。
他唬她：“我们还要走很长的一段路，如果你不牵着我的手，滑倒了我可不心疼。”说罢便要将手缩回去。
她赶紧向前蹦了一步，抓住了他的手，笑着说：“要摔也得一起摔！”
“那……你要陪我走完剩下的路。只陪我走就好，我会护着你，让你平安喜乐。”
她歪着头瞟他一眼，抓紧了他，日光下笑声满溢。
或许聂小倩从未给过宁采臣这样真诚的大笑脸，所以此时此刻他有些恍惚，甚至呆住了。可不过片刻，他又像个傻瓜似的笑了。
我想，对他而言，眼中人是不是假冒的并不重要，只要他活得开心，什么都不重要。
漫漫雪路，执子之手，渐行渐远。如能这样简简单单将日子过完，许多年后也不会闹出一箩筐的烂事。
可惜，聂小瑶心中有人，所以借口思念妹妹，愣是留在小瑶房内歇息。这样好的借口，谁都拒绝不了，宁采臣也一样。不过话说回来，聂小瑶真是个特别的姑娘，换了我失身，我肯定觉得对哥哥不起，从此自卑起来。
将身体视作身外之物，对生活珍之重之，拒绝哭闹上吊，这种精神必须学。
不过聂小瑶的日子可不好过。
宁家事事需要操劳，她不待日光便要梳洗摆弄，还要装得弱不禁风，最惨的是不能正常进食，一日三餐只略微喝些粥水，日子久了，还真的变得弱不禁风，很快得了风寒。
眼看过了不少日子，宁采臣又时刻在身边照看，难以脱身，聂小瑶便烦躁起来。但她是我见过的最有心机的姑娘，她总有解决的办法。
明明是春末，本该鸟语花香的金华却是寒风凛冽，山茶花也越开越盛。哥哥说我是在孟冬出生的。我想若我算对了时间，来年我就会出生。
聂小瑶一身素白小袄，婀娜立在白宝珠前，及地青丝落了些许白雪，脸颊微微泛红。
垂着铃铛的油纸伞依稀发出清脆响声，宁采臣的声音在她身侧低低响起：“外面风雪大，别又着凉了。”
聂小瑶许久不见笑意的眼眸闪出非凡神采，嘴角重新噙出调皮笑花，全然不像个病人。她轻抬螓首，望着他的眼睛，望进深处。她说：“若我转世为人，你再娶我好不好？”
“娘子……”
她牵着他的衣袖，眼中柔情缱绻：“若我转世为人，你再娶我好不好？十五年，只要十五年，我就又可以嫁你了。”
“那你会不会忘记我？”他颓丧地摇摇头，装作什么都没有说过，“我不要你忘记我。”
她抓着他的衣袖：“快点说你会再娶我。”
“十五年，我们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甚至不知道我会不会死。如果我会死，在濒死的那一刻眼中没有你，我该有多么难受。”
“……”
“娘子，你是人是鬼，我不在乎，我们会不会有后，我也不在乎。我只想守着你，直到我死去。”
“相公……”
“什么人鬼殊途，什么子孙满堂，世俗之人在乎的，我一点儿都不在乎！我不要你为了所谓的更加美好的未来丢弃我们的过往，无视我们的现在！我不要你忘记我，忘记我们曾经很相爱。”
她目瞪口呆，有些招架不住。过了一会儿，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吞吞吐吐地说：“相公……相公以后若是有时间，可愿到青城拜见爹爹？顺便，看下小瑶。那时……她也许已经出嫁了。”
原来，她主意已决。哪怕他说得再动听，再深情。
“出嫁？”他闻言感到惊奇，手中的伞因手轻颤滑落些许雪花。
她展颜一笑，说：“是啊，她决定嫁人了。爹爹说她主动向隔壁霍府的公子求亲，那人已经答应了呢。”
我的脑海渐渐显现宁采臣情愫莫辨的神色，待再看时，已恢复如初。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