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倩盯着聂小瑶许久，清丽的容色渐渐转作哀伤，嗓音凄美决绝：“请你，好好照顾相公。”
聂小瑶此刻已被酒气熏了头，小脸粉扑扑的好不可爱，可惜脑袋昏昏沉沉的，好半天才说：“他会……好好等你的。我保证。”
“若能原谅姐姐犯下的错，愿你十五年后告诉相公，我在长安侯户部家，盼他来寻。”
“犯错？姐姐犯了什么错？”
“一个无可挽回的大错。”
“姐姐都要走了，还能犯什么大错？”她撑着额头，低低地笑，“姐姐不会在说自己不告而别吧。这算什么错？不过我还是觉得夫妻之间应该坦诚相待。他那样爱你，即使你……即使你告诉他你是投胎转世寻到了好人家，他也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你不是我，你永远不会明白我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和相公在一起的。这几年，我数着日子，一盏茶，一盏茶地数着，计算我还剩下多少时间。哪怕是现在，我也想再多看他一眼。”她颤颤巍巍地朝宁采臣伸出手去，纤细五指张开，似如在捕捉苦而不得的梦想，“其实，我们认识得并不久。那一天，就在兰若寺前，他说自己是游学的读书人，路经此地，想讨杯水喝。我在隔壁听见声音，走出门去。就那么一瞬间，他痴痴地望着我，望进我心里，仿佛不是初次相见。我总觉得我们上辈子就相爱了。”说到最后一句时已然落下泪来。
美人之美，美在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是风华。落泪时依然能美不胜收，大约只有真正的美人才能做到。
看着他这副模样，聂小瑶蓦地笑出声来。
在这压抑非常的时刻，她的笑声突兀得紧。
她觉得她的姐姐是个傻瓜。但身为局外人，本就不该对局内人的爱情指手画脚，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的亲姐姐。
屋里是氤氲的酒气，她眯着眼睛笑，甜得似乎要渗出蜜来：“姐姐，我……我快同霍华燃成亲了。”
聂小倩颇为吃惊。但她是名媛淑女，发生再大的事也能保持风仪。
“我向他提亲，他答应了。”
“你向他提亲？你是个姑娘家……”
她傻笑着：“我对他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他准了。我真喜欢他啊，非常喜欢，非常……我不提亲，指不定他什么时候就被别的姑娘哄走了。那么……优秀的人，被别人……被别人哄走多可惜！要是被别人……哄走了，我哭都来不及！”
“他那么好，你不怕吗？也许会有很多人同你争，你会很辛苦。”
她笑得更开怀：“白首偕老，我还不曾想过呢！我只知道我喜欢他，想嫁他，要成为他的新娘，唯一的新娘……所以我就提亲了。至于……有多少人同我争，争不争得走，我可不管！”
“你这么豁达，我却做不到。”
“人生在世，寻的不就是开心吗？姐姐姐夫过得那样痛苦，却还要继续痛苦。我真的，有点儿想不通。”
“你醉了。”
“姐姐为什么还未醉？”
聂小倩像是受伤了似的说：“阴魂之身，从来无知无觉，豪饮三千亦如饮水。”
“喔，原来鬼魂是这样的。可是无知无觉，姐姐怎么还会伤心呢？”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我觉得我应该伤心吧。”
“姐姐放心，我……十五年后我一定……告诉姐夫，让他到长安寻你。”而后醉倒桌面，不省人事。
后来，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看见聂小倩一身素白坐上阴间车马。
新月如钩，月色迷茫，聂小倩一袭白衣如烟纱轻笼，风透过窗子扬起她长可及地的黑发，在茫茫夜色中织出美丽画卷。
她美得柔弱，却自带一种风情，因而连声色都显得凄美动人：“错事憾事，出自我手，若能你侬我侬，乃是福报；若然伤心痛心，望自珍重，百福千祥。”
话音飘散在风中，马车上的铃铛叮当作响，草地上突地开出一路的血色彼岸花，那些无人驾驶的马车在踏过彼岸花的同时钻到地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种景象我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肉眼凡胎可以看见的阴间事物若是真的频繁在阳世活动，会给阎君带去许多麻烦。
转眼，聂小倩已奔赴长安。山风渐渐大起来，吹起美丽的山茶花瓣，飘进缭绕的云雾中，隐隐约约似是染了色。后来，天空渐渐下起雪。
我的视线里是在原地站了许久的聂小瑶，她与我一样一头雾水。虽然我们各有所思，但我们对于聂小倩的看法是一样的。
聂小瑶心中的聂小倩，怕心上人冷着，饿着，伤着，连十五年的空窗期都为他做了安排，巨细靡遗，面面俱到，简直是第一情痴。她对宁采臣的爱，太真太浓，已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
或许是我小人之心，我觉得她应是另一番心态。
因为只要是女人，都总以为自己吃定了眼中的男人，占据了他的一生，却又怕敌不过岁月侵蚀被淡忘。
十五年，何其漫长的时间，淡去了日复一日的浓情蜜意，厌倦了永如一日的清丽花颜，剩下的也不过是短暂腐朽的记忆而已。最终，他会找个人重新开始。她眼中，他完美无缺，可以拥有更好的姑娘。于是她想留聂小瑶在宁采臣身旁，每时每刻提醒他自己的存在，相信如此便可恩爱长存。自信又自卑，大唐女子大多如此，这也是她们的通病。可惜寡淡如我，不会想到情痴会做出那样荒唐的事。当然，聂小瑶同我一样。
就在接近晨曦破晓时，院中的白宝珠迎着风雪，蓦然开出几朵更美的。
她从宿醉中挣扎醒来，却只能捂住脸流泪。她不敢出声，不敢发火，更不敢叫醒身旁的宁采臣。她颤抖着柔弱的肩，无声地落着泪。身下痛觉缓缓袭来，昨夜，是真实的。
生米煮成熟饭，确然是最硬的手段，不怕你不从。
聂小倩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她心里十分明白聂小瑶那样自我的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自己变作另一个人过一生，于是采取恁样的手段迫她屈服。可她又如何能料到，正因为聂小瑶是这样的人，所以即使她无所不用其极，亦不能改变聂小瑶执拗之心。
很快的，她挽起发髻，换上纱衣，扮作姐姐的温婉模样，坐在床边娇滴滴地喊了一声“相公”，手却紧握成拳。
她不怨她，却不能让她左右自己。
如今，只好将错就错。
她和她本就声色相同，现在连衣着都一模一样，又有谁能分辨得出？可怜宁采臣被姐妹俩玩弄于股掌之间，难辨真假。
“娘子。”他温柔地唤她，吻她的额，笑容如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般和煦。他的目光，也仿似浓烈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