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古月瑶秾2017-03-26 15:594,855

  那瞬间我失去了意识,眼前僵硬地重复一些画面。

  我想起哥哥抱着我盘旋人世上空看万里长虹,我想起他牵我的手跋山涉水过春夏秋冬,我还想起三年前我们一起看过的长安灯楼。

  他喊我,“卿卿”。

  他笑着,眼底是满满的愉悦开怀。

  十六年间我从未见他板着脸,发过火。可现在,他却攥着我的手腕,眼底漫出我不懂的巨大悲哀。

  这是陌生的霍因宗。我从未见过,从未梦到,亦从未料得的哥哥。

  原来,他也可以这么伤心。

  原来,他的伤心可以如此明显。

  喔,在他心中,我是柔柔弱弱、刁蛮天真的霍卿卿,我干干净净不惹尘埃,我需要他的保护,需要他的照顾,需要他的帮助。所以他不会想到我在他身边这样久,已学会寻找出路,也有能力为自己找到出路。

  此时此刻,我听见他冷淡的声音在说:“是谁教你习得术法?”

  “我不能说。”

  “那你告诉我,死在你弦下的人都是谁。”

  我慌乱地别开脸,不敢回答。

  “我再问一遍,死在你琴弦下的人,都是谁。”

  我明白他的愤怒和难受,只能屈服,可我真的记不得了。不记得事发经过,也不记得他们的身份姓名,就连他们的相貌都很模糊,却偏偏记得害了六条性命。

  “我不记得了。真的,哥,我不记得了。”

  他攥我的腕越来越紧,几乎令我透不过气来:“你要了别人的命,到头来却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得。你是如何出手的?像狐狸一样魅惑他们,然后要他们的命是吗?这么多年你骗情骗色我都可以不在乎,但人命只有一次,死了就没有了。活着的人,该有多伤心?”

  我本就是狐,不用像狐,狐狸魅惑世人原就是天性。

  可我哪敢这么说。

  我喜欢他,在乎他,所以只好流着眼泪卖我的可怜:“哥,我只是想活着,我想,我想变得强大。因为我想和你好好活着,生生世世,永永远远,真的。”

  “他们何尝不想活着?”他的声音沉痛沉痛,一个字一个字地砸着我的心。

  “哥,他们没那么重要!”

  旁侧的聂小瑶恻恻发笑:“对于姑娘来说,旁人就跟牲口一样可以随意宰割。世上牲口数之不尽,杀五个六个又算什么。”

  “住口!”我挥衣袖成风,将她重重地摔到一边去,她登时呕出一口血来。我觉得不够,还是打她。

  哥哥制住我又将伤人的手掌,声色俱厉:“你要在我眼皮底下杀人是吗?”

  “难道我在你眼中比不过他们吗?对于你来说,他们难道不是一文不值吗?我才是你心中价值连城的瑰宝啊!”

  “是,你是我心中价值连城的瑰宝!他们对我而言一文不值!”

  “既然如此……”

  他冷言打断我的话:“我护你这么多年,不让你学琴棋书画,不让你学诗词歌舞,不让你有半丝修为法力,是因为我一直盼望你能成为一个普通的姑娘,简单平静过完一生。这些年我教你心存善念,我以为你虽然顽皮但还是听进去了,却不想你一直乱造杀孽。”

  “难道我愿意这样吗?”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我希望你善良、宽厚,其他事我来处理就好?我会保护你,用尽生命保护你。可是原来,原来你早就不需要我的保护,原来你挥一挥手即可令人重伤!霍卿卿,你什么时候有了心机?又是什么时候将心机用到了我身上?知道吗,我刚才还在担心你会遇上碧云模,我还担心你在他面前不堪一击?我就像个傻子一样,被你彻底地骗,骗了许多年!”

  “是我错了,哥,是我错了!可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只想被你呵护,被你视作全部。你原谅我好不好?”

  我拽着他的衣摆求他原谅,他却一步一步地后退,一点一点地挣脱我的手,缓缓地摇着头。

  “是我错了,我不该,不该相信自己能够使你变得平凡无害。”

  我惊惶无措非常逼真,卑微地祈求着:“我是否平凡,是否无害,又有什么要紧,我喜欢你,是真的啊。”

  “你是霍卿卿啊,”他绝望地盯着我的眼眸,“霍卿卿……哪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真的。”

  大雨滂沱,砸在我孱弱的身上,我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惊得瑟瑟发抖。

  自懂事以来我就对自己说,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他,但是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离开我了我会怎样。

  生不如死,又不单生不如死。

  我在泥泞土地里追着他,对他说我是霍华燃的亲妹妹,我说他答应霍华燃要照顾我一辈子,不能就这么离开。

  当时的我哪里知道,他厌恶的,憎恨的,恐惧的,偏偏就是霍华燃的亲妹妹。

  我一路追出好远好远,却发现根本无路追及。因为我忘记其实我也会飞。后来,我在兰若寺外徘徊好久,身上的伤加上心上的痛,弄得我再没一丝气力支撑自己,最终失去了意识,昏倒在寺外。

  醒来时,天已亮了。

  雨后山中的空气特别清新,寺外的蓬蒿似乎也长得更高了。

  我撑着自己歇了一刻的身子,起身却发现聂小瑶还在大殿内。看她无神的眼,想必一夜未睡。或者是我那袖风伤了她疼了她一宿。可她体贴地燃起篝火为我取暖,将我的衣裳烘干,着实让我讶异。

  她见我看她,缓缓移来目线,却是难得的诚恳认真。

  “霍姑娘,昨夜一事,还请你原谅。倘若早知他与你是兄妹,小瑶断不会在霍公子面前揭你的短。”

  “因为你知道哥哥就在寺外,所以才敢那样对我说话?”

  她点了点头:“我感觉到了。或许是因为我戴着他给的指环。”

  我转头看向寺外高高的蓬蒿,盼望看到他回归的身影,不由冷漠地笑了:“你不会以为凭着霍华燃与你是旧识这一个事实,你就能全身而退吧?照聂二小姐的心思,应该不会有这么愚蠢的想法才对。”

  她靠近我一些,作出沉思模样,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半晌,莞尔一笑。

  “霍姑娘,他只你这一个妹妹吧。”

  我想了一下:“是可以这么说。”

  “那你的闺名,是叫卿卿吧。”

  我又想了一下,发现是同个问题:“也可以这么说。”

  “你喜欢霍公子?”

  我白她一眼不作回答。

  她看我一眼,笑了一下:“你喜欢霍公子,可想过有朝一日霍公子离开你时,你会对自己做出什么样的事?”

  “不会有那一天的。”

  她更加张狂地笑,露出自我们相识以来的别样神色。一时间,我忘记我们相识不过一天,不过十二个时辰。

  我嚣张地反问她:“你以为他会走多远?我敢说,他很快就会回来。”

  “还是那句话:为什么?因为你漂亮?因为你与众不同?还是因为你身段极好?”

  我懒得回答。

  难道这件事非得有理由吗?我没有想过,着实不知道我与哥哥相偎相依需要什么理由支撑,却已在从前的时光里将这看作必定的事实。过去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要活着,后来才明白,我是在害怕,害怕从此死去,害怕再也看不见他,害怕他没有我在身边便不快乐。

  为了坚定信念,我用力回答她:“因为我漂亮、与众不同,身段也好!”

  “那时候,我以为我是青城最美的女人,他没有更好的选择,所以不管发生多少事,他都不会离开我。结果呢?那三百多个日子,沦为我痴傻愚笨的证明。”

  她闭了秋水明眸,好像是难过极了。

  “虽然伤心,但我真的等了他一年,就真的只等了一年。我以为待在宁采臣身边是对他的报复,但从头到尾被报复的人只有我自己而已。已过去这么多年,我仍放不下。我想要知道那一年他都做了什么,他是否负了我,又是为谁负的我,那个姑娘是否比我好。碧云模说狐狸本擅薄情负心,可我不愿相信。或许我一直被人骗,被所有人骗。又或许,他真的爱过我,从没有骗过我。可这一切,我至今都未能寻到答案。”

  “如果你真想知道,下地府找十殿阎君,睁大眼睛在孽镜台看清楚。”

  她像是突然清醒了:“可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他消失了,无声无息。而我,只能想着盼着,愿他活着。回来寻我,娶我,哪怕是继续伤我,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肯让我再看他一眼。我这样是不是很傻?我没有办法啊。”

  我冷笑一声:“于是你就日日夜夜活在陈旧的回忆里,虚度光阴?”

  她也不顶嘴,喃喃低语:“他教我骑马的时候曾我对说,他有一个妹妹,闺名卿卿,那是他今生至爱。我想这么好听的名字,人也一定十分好看。狐狸怎么可能不好看呢?可我却从未见过她。后来我以为我与他成婚的时候就会看见她,但其实打从我有这个想法开始,就是自取其辱。居然什么都被碧云模说中了。”

  “你扯远了吧。”

  “你今年是几岁?”她复又问了一遍。

  “武德三年的孟冬出生的。”

  她像是在看着什么似的,望了天空许久,最后屈膝抱住自己,低声说:“喔,就是那一年,那个冬天。我在金华一直等,一直等,等着他的八抬大轿,等着他的迎亲队伍,一直等到了春天。宁采臣说他是骗我的,可我不信。因为我跟别的女子不一样,因为在青城,没有别个女子比我还美,比我特别——这是燕赤霞先生亲口对宁采臣说的。他并不是什么陕西来的读书人,而是为女子作美貌排名的书生,亦是鬼狐。我等到了春天,伤心地回了青城。那时候,本该春色无边的青城却一片荒凉,街上什么人都没有,爹也不见了,整个聂府就好像被移了位,凭空消失了。我不知道青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好继续等,像个行尸走肉一样。后来,我在街上看见了霍公子,他身后跟着好多好多小狐狸,他们就好像在保护他一样。喔,对了,他手里还抱着一个婴儿——那就是你了吧。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听得懂狐狸的语言,当时我听见小狐狸们说,圣君已经死了,他们要誓死保护霍家仅剩的血脉。死了,他怎么可能死了呢?”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泪水顺着脸颊而下。

  我不禁在心里唠叨。死了就死了,只要是死了的,那一定是该他的。就像我,如果不死,那便是命不该绝或者时辰未到。

  “我以为我是极恨他的,所以我跟了宁采臣。当是为姐姐还债,也当是洗涤自己。我以为跟着宁采臣这样干净明朗的人,两年以后我就可以从头来过。但直到现在我一想起他,仍痛得不能自己。昨天夜里听见姑娘追着霍公子时喊的话,我才知道,姑娘并不是他的女儿。”

  我越听越糊涂,压根不知道聂小瑶为什么要跟我扯这些。转念一想,立刻明白过来。想必是当年聂小瑶以为霍华燃背信弃义,另娶他人,生下了我。

  我的心底转瞬便滋生出一个邪恶的想法。

  “人狐殊途,你想与狐结亲,哼,倒是敢想,可惜,却是痴心妄想。”

  她抬眼望着远方天际:“痴心妄想,却真的妄想了半生。那样的容光,那样的风姿,那样的才情,我有什么?又有什么可以同他比拟?却妄想凭着一副算得上好看的皮囊令他待我与旁人不同,妄想我能成为他这辈子唯一真心所爱。怪我太有勇气,怪我痛得无法呼吸却仍在找借口。当时我想啊,那个女子一定是极美的,至少,比我美,所以,他才另结新欢。毕竟你已在襁褓之中,我不得不信。信了,而后就认了。”

  “那现在呢?怎么想的?”

  “还是同样地想啊。想他是如何死的,想他为何负了我。纵然你不是他的女儿,他亦负了我。霍华燃,他负了我啊。”她的面容一点点地苍白下来,说话也开始颠三倒四。

  我又问她:“你想找到他?”

  “我想的。哪怕是一座孤坟,一具枯骨。可这么多年,我什么都没找到。”

  “宁采臣,也像你这般痴心吗?”

  她只是扯起嘴角笑了笑,没有回答。

  “不对啊,如果真的是情痴,何以几年后又纳妾生子?这不该的呀。”

  “这些问题,姑娘可以去请教燕先生。”

  “这些问题你可以不回答,但下面这个,你一定要回答。”我从袖中抽出《倩女小札》,“里面为什么没有你?还是,它只是燕赤霞胡诌的故事?”

  她低着头看我手中的《倩女小札》,缓缓地,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如珠如雨:“有人物,就一定要有结局。没有人物,就不会有结局,他就不会知道我等了一年就不再等了。他负了我,我便有权向他讨债,但若他知道我跟了别人,他还会还我吗?”

  她抬眼看我,希望我点一点头给她一个肯定的答案。

  “会吗?若我今生来世都不能受他偿还,那我为什么还要活着?我活着,就是为了讨债啊。”

  她说出这样的话,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昨日我见她之时,她还是个明艳非凡的妇人,眼底心里是满满柔软的笑意。而今不过一夜,她的面容现出一种异样的殇,像是痛得不能再痛了。我想照这样下去我死的时候她还没死。我必须想个办法,想个哥哥不怪、死者甘心的万全之策。

  沉默半晌,计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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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狐夭且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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