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是淳朴的金华人民种的山茶花，大片大片的茶花开在温暖冬日下，娇艳欲滴。哪怕是洁白的山茶，看起来都像快着了火。
这个女鬼恰好玉立在白色山茶前，一身素淡白衣配上可堪及地的长发，凉薄的唇苍白得如同她的衣裳。明明一身死气，却在凉风下漫开了无边容色，就像是水墨画里跑出来的妙人。
我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鬼魂，也没有见过漂亮的鬼魂幽怨成这样，一下子不知该如何理解她说的话。哥哥似乎也不想回话，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一眼。或许在哥哥眼中，美女就跟他脚下的沙土一样，没什么特别。约莫是看多了我的缘故。
她斜眼瞟过来，将目光落在我身上，声音冰冷、悠远，是全无生机的平静：“游魂野鬼，并非存心打扰，只是偶见姑娘美貌非似常人，特向姑娘打听一二。”
“打听什么？”
“一位故人。”
“什么人？”
“霍华燃。”
一缕残魂，竟打听起狐族圣君，有意思。
我来了兴致：“可是善狐圣君霍华燃？”
“姑娘可曾见过，可曾听闻？”寻常人说这话，大多是喜出望外或者寻人心切的神色，而她，面上平静无澜。
“善狐圣君霍华燃已然过世许久了，姑娘何不回冥府打听？”
“他真的死了？”
“死了。”
她仿佛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苍白的脸上突然露出一种莫名的快感，口中喃喃：“死了便好，死了便好。”
我抿出笑意，说：“离三月三还很远，更别提中元节了。阎君这么早就为姑娘开冥府之门，姑娘真是好大的魅力。”
她靠近我一些，挤出一抹笑来，客气疏离，是阴司鬼魂的礼貌，可眼里却沁出一丝丝的仇怨：“心愿未了，他们自然留不住。”
果然是鬼。
余光瞥见哥哥嘴角的笑花，我扬起唇，快乐伸手拽他的衣袖，就跟小时候要糖吃似的。他一如往昔伸手摸我的头，轻轻的，静静的，青色宽袖溢满了宠溺。这个世上，不会有谁比我眼中的这个狐妖更疼我。
她或许见我们眼中无她，默默离开了。
鬼就是鬼，来无影去无踪。
“没想到，我们狐族也是个显而易见的存在啊。”
哥哥笑了笑：“侯水璎，长安侯户部之女。”
“你早就知道她！”
“她自小就是个美人，从十二岁开始，上门提亲的人便将她家的门槛踏破了。可她到死都没有出嫁。”
“这是为什么？”
“她在等一个人。”
“谁？”
“她前世闺名小倩，出自青城聂府。”
我又惊又喜，惊的是雪域心居然要我绞杀已死之人，喜的是我终究遇到了她。我不敢让哥哥瞧出异样，强自镇定说：“《倩女小札》的故事？”
“没错。”
“你怎么知道？”
“你还小的时候，《倩女小札》就已经十分流行，几乎是人手一本。作者燕赤霞在青城举行签售会那天，我抱着你恰好经过，他见你貌美，还送了我们一本，只不过我后来弄丢了。”
“然后呢？”
“没有然后。”
我总觉得他在诓我，又不敢追问。
顺从是我人生第一课。
小时候我总不敢逆哥哥的意，因怕有朝一日他厌我，不再保护我，然后我那个天杀的仇家把我捏死在掌心，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蚂蚁太小，不易找，而且还都生得一样，寻蚂蚁的仇就是吃饱了撑的。我一个大姑娘，还长得这么漂亮，一问就知道在哪儿。要杀我，自然容易。大抵是真的抵抗不了，否则哥哥也不会带我亡命全国各地，而不肯与仇敌正面交锋。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找一个强大的靠山，只要我稍加引诱，有什么人能逃出我的手掌。可是我每次这样想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特别不是个东西，简直猪狗不如！
当夜刮起西北风。西北风是极不好喝的，又寒又湿。但纵然嫌弃，我与哥哥也在兰若寺喝了好久。
金华城北的兰若寺，名为兰若寺，寺中却无兰，反倒是长满了比人还高的蓬篙，毫无人迹。我依然偎在哥哥身边，贴着他的狐狸绒毛，温暖得紧。若我狐身能成，亦愿给他此般温暖。
入夜以后，殿外进来一个姑娘，却是聂小倩。此时的她换了个打扮，挽着高高的髻，化着艳丽的妆容。她旁若无人地燃起篝火，旁若无人地席地而坐，也似乎真不曾瞧我们一眼，仿佛天地间的任何人和事都与她无关。
我多嘴一问：“聂姑娘为何又回头？莫不是打听到了圣君的消息？”
她正拾捡柴枝的双手莫名僵了，半晌，缓缓转头瞧我，看见我面貌的那一刻，神情突然复杂得不像话。有惊，有喜，有怨，有怒，又有伤，仿佛眼中所见并非我。
“姑娘芳龄几何，祖上何处？”她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我被她好似要失控的模样吓了一跳，端正了态度说：“生于武德三年孟冬，祖上嘛，不能说。”
我分明见她握着柴枝的手指都收紧成了拳头。她说：“姑娘与善狐圣君霍华燃有亲？还是至亲？”
“这你都知道，真厉害。”
我笑着，心中在想为何初见时她不说这些话，却见她蓦地满目血红，挥手扬起身侧的篝火朝我泼了过来。我想不好要不要自救，呆坐原地，眨眼之间，几欲被忽然暴涨的火势吞并。
幸运的是，我有个好哥哥，永远护我于危难之外。
“叫你多嘴。”他将烈火收进狐翎后也不忘训我一句。
我回眸，对上聂小倩一双血目，忍不住声色俱厉吼她：“小小鬼魂，竟敢出手袭击本公主，就不怕我喊来蒋子文吗？”
她却不害怕，勾起唇角不紧不慢地说：“阎君在诞辰，也就是二月初一那天会升迁至泰山东岳大帝处任职，最近忙得很，恐怕没有时间招呼公主。”一字一句，不卑不亢，从容自若，仿佛在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令她害怕。
“那我就自己动手。”
“若公主不打招呼便抓捕冥府出逃的魂魄，影响阎君办公，扰乱冥界秩序，岂非逾越？”
“我想打便打，还要他同意不成！”我旋身而去，欲拽下哥哥胸前的狐翎取她性命，却见哥哥身形一动，瞬间飘了开去，远远地对着我摇头。
我强压下心中的恶念，对着他撒娇：“哥，她刚才要杀我。”
“你问她，为什么要杀你。”
还问什么？杀我者，我先杀之。
可哥哥要我问，我便只能问。
我扭过头，一脸不情愿地问聂小倩：“我哥让我问你为什么要杀我。”
“你先告诉我，霍华燃在何处。”
我不耐烦地说：“你不找你的宁采臣，找霍华燃做什么？”
“我偏要寻他！”
“死了！死了十多年了！”
“我不信！我不信！”她嚷嚷着突然跑了，一时间无影无踪。
哥哥说她身上有伤，神志有些不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