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其实是个好人。”
大嫂的第一句话就让韩虞很吃惊。
谷家上上下下接触下来,普遍的观点都是认为老三是个没用的纨绔,李蔼莲提供了一种新的角度。
韩虞这时候才发现,他到现在为止,并没有真正关心死者是什么样的人,而仅仅用模版去理解他。
就因为他是谷炳坤的三儿子,不事生产也不务正业,就把他视作风流低劣的纨绔子弟,似乎并不恰当。
“小叔一直很苦闷,他很早想要离开这个家。因为在学校里面接触了进步思想,对劳苦大众寄予深深的同情。当初他是真心想和阿巧在一起,但是被老爷子无情拆散……”
李蔼莲所知,要比其他人深刻得多,她是敏感细腻的女人,也见过不少世面,而且和小叔接触的次数很多。
谷三少是个悲哀的年轻人。
他知道这种作为大资本家吸血的生活不对,他也渴望平等与自由,甚至与同学一起振臂高呼,充满了热血。
但他自身又非常软弱,不敢真正背叛自己的家庭,在父亲的威压之下,更只唯唯诺诺。
在心目中的爱侣被拆散以后,谷白露更加自暴自弃,才会变成一个让人厌恶的浮浪子弟。
韩虞问道:“你平时和他聊得很多?”
不但聊得多,而且聊得很深入,否则的话,李蔼莲不可能对谷白露这么了解。
李蔼莲犹豫了一下,还是诚实点头:“平时公公、我丈夫和二叔都忙工作,白天就只有小叔和我一起吃中饭,这几年下来,我也只有和他聊天的机会。”
嫁入谷家,就成了笼中的金丝雀,平时很少有机会能接触外人。虽然能够享受荣华富贵,但是失去的东西也很多。
午夜梦回,这位上海滩的明星不知是否曾后悔过。
问完话,韩虞嗟叹一阵,对周尔雅说:“如果说谷白露是这样的人,纱厂那件凶杀案关系就应该与他关系不大,他不可能做出这么心狠手辣的事来。”
周尔雅正拿着手帕在细心擦着自己的手指,不知道刚才他摸了什么。
“漂亮女人的话总是更容易取信于人,她显然隐瞒了一部分真相——而且就现在她所说的那部分,并不能洗脱谷白露的嫌疑,反而增加了他与唐蝶有染的可能。有的时候,温柔比狠辣更加害人。”周尔雅收好手帕,平静的说道。
唐蝶肚子里怀着孩子,她当然更有可能被三少爷的平易近人所打动,但等到一切木已成舟之后,谷白露却又没有能力承担这后果。这也有可能是悲剧酿成的起始。
韩虞一想也是,内心十分佩服周尔雅。
虽然周尔雅在很多时候,冷静的近乎冷漠,但正是因为这种抽身事外近乎无情的冷静,让他不会受到外界情感的影响,能像一台精密仪器一样准确的分析。
“你对于人心和情感的把握,真是精准。”韩虞敬佩的感叹。
“或者说……”
“或者说什么?”韩虞紧张的问道。
周尔雅暂时没有证据,并不想玷污一个妇人的名节,所以他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我们应该再看看谷家三少爷的遗物。”
或者说,这位大嫂谈论起小叔子的表情,更像恋人。
但事关谷家的名节,不管是不是,死去的人无所谓,活着的人以后都要在黑暗中度过。
周尔雅到底是个绅士,并不想让一个美丽的女人承受被人指点的痛苦。
“之前检查过,并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韩虞叹气。
周尔雅笑了笑,转头看见蔡副官手里的白玉碟上放着的那只死去的纺织娘,话题一转:“我最擅长的,还是鬼怪和神秘的民间故事。你有没有听过苏北一带纺织娘复仇的传说?”
“又是传说?”韩虞对民间传说不感兴趣,他是个只相信科学的进步青年。
而且韩虞信奉简洁和奥卡姆剃刀原则,所以和案情看似无关的细节他都会直接从脑海中删掉。
周尔雅恰恰和他相反,他关注虚无缥缈的传说和无关的细节,可偏偏又拥有将这些无关的细节重构的能力。
在从欧洲回中国的路上,韩虞与周尔雅一起就遭遇了一件海妖传说的故事,没想到回了上海,案件还没什么头绪,又有传说来光顾。
周尔雅不理他,盯着死去的纺织娘黯淡无光的眼睛,像是自言自语:“纺织娘一般被视为勤劳的象征,它发出的声音就是‘织、织、织’,就像在催促大家劳作一样。大约农家的孩子,小时候都听过这种清脆的鸣叫。”
“但是也有少数地方,却说纺织娘本来是积劳成疾而死的女子所化,它叫声充满了悲愤,简直如同诅咒。当纺织娘出现在房中的时候,被视为最不吉祥的死兆。”
韩虞一愣:“你这传说从哪儿听来的?”
“江北的一个小镇。”
周尔雅戴上手套摆弄着手里的纺织娘尸体,又补充说:“谷家庆隆纱厂,对女工的盘剥还是相当狠,据说刚创业的时候,有不少工人活活累死,或者病死在织机上。老厂房里面,每一台织机都有工人咳出来的血渍。”
纱厂的工作环境很差,劳动强度又大,工人很容易换上肺病,在工作中咳嗽吐血,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周尔雅一席话说得韩虞都变了脸色:“我以为谷家是开明士绅……”
韩虞虽然是留学回国的高材生,但对国内资本剥削和人性阴暗的看法还是很天真的。
“那是现在。”周尔雅叹息着,“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如果没有工人被压榨的劳动,庆隆纱厂怎么可能提供价廉物美的产品与洋人竞争,又怎么可能发展到现在的规模?
谷家有钱了,在上海工商联、工部局都有了职位,有头有脸,做事才没那么嚣张,假惺惺地给了工人一些福利与自由,但仍然有限得很。
像唐蝶这样的女工,一天至少要工作十四个小时,一个月的工资不超过六元,也就是说……她连韩虞之前住着的逼仄的亭子间都租不起。
当然厂里会包吃包住,但是那种环境和饮食,也就可想而知。
韩虞迟疑的问道:“你是说,唐蝶受到残酷的剥削,所以她死后化身为纺织娘来报仇。让谷家的人,也尝尝她受过的苦?”
“我说这是矛盾的根源,具体的动机当然不会这么抽象。”周尔雅知道这种抽象的说法,让韩虞理科生的思维很迷茫。
其实,从踏足庆隆纱厂开始,周尔雅就感觉到了沉重的氛围。
案子诡谲离奇而残忍,只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他是被这种残酷的剥削与不平等压得喘不过气来。
周尔雅相信,正是因为这种不平等的存在,恐怖和黑暗才有孳生的土壤,最后爆发,形成那种惨烈的画面。
唐蝶、谷白露的死状,都是能够侵入人的噩梦,让人一辈子都无法遗忘。
韩虞沉默了。
过了许久,他才长长的呼了口气,仿佛被压抑的穿不过去来,望向窗外。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晚上,谷公馆被浓厚的黑暗所笼罩,那些环绕着洋馆的白杨树在夜风中摆动,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仿佛是死人的手掌在拍玻璃窗。
“吱呀”一声,突然一扇窗突然被风吹开了,微冷而新鲜湿润的气息涌进来,让人不自觉地打个寒噤。
“今晚我们住在谷家。”
周尔雅对韩虞说,这是谷炳坤通过孙堂良转达的邀请。
虽然他并不喜欢住在别人的地方,但是总觉得,他们会见到更多怪异而恐怖的事。
黑暗中隐藏着恐怖与真相,远处有野猫惨烈的如同婴儿般的哭叫声,不知道是因为发情,还是因为被捕杀而发出哀嚎。
惨白清冷的月光照着窗台,影影绰绰,仿佛有一只巨大的纺织娘身影在歌唱。
“织,织,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