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时愣住了，他望向一片漆黑中的那个男人，眸子里分明有涌动的光亮。
“你是谁？”
看来他猜得没错，那人嘴角添上一抹笑意，可是程时看不到。
“是你吗？”
这人有病吧，还没回答我却反倒一个劲问我。程时有些不耐烦了，“我没空和你打哑谜。”
“看来是了。”
程时忽而觉得有一种敌在暗我在明的危险感觉，在他把背包护在胸前，一手探上桌上的铁盘的时候，亮光忽而乍泄，火车穿越了长长的隧道。
男人看着程时戒备的样子，无奈地撇了撇嘴，看向窗外越来越接近北方地域特色的植被和风景。
程时盯着那个男人，他蓄着一头短发，白衬衫的领口微微敞开，夕阳温和的色彩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流转，幽暗深邃的眼睛看着远方，全身上下都透着冷傲孤清的感觉。
他骤然想起另一个人，那个浑身都散着阳光和温柔气息的少年，和只有他能辨别的，那个少年身上的好闻味道。
程时没来由地当着一个陌生男人的面红了眼睛。
那个男人动了动，有些不自然地扯了扯卷起的衬衫袖口，他看了看程时红红的眼眶，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是在凤凰山旅游的时候，偶然看见你的……我这个人，比较容易记人……而且，你当时和一个男的爬到树上系丝带，那个绿丝带被风吹落了……是我，捡起来的……所以，印象比较深刻……”
绿丝带？是权衡系的。那个直到他离开也没告诉我上面写了什么的绿丝带。
程时震惊地看着男人，这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机缘巧合的事，他忙问：“上面写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写的……”
他仿佛在绞尽脑汁地回忆，程时殷切地看着他，眼前这个人就像是从过去穿越而来的人，为的就是将所有故事画上一个句号，无论圆满与否，程时都将坦然接受。
“写的，成全。对，成全。”
当程时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泪水早已猝不及防地湿了脸颊。那人错愕地望着程时，不知道自己是说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还是不可告人的真相，总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错事，并且无可挽回。
记忆里情人坡的那堵残垣之上，模糊的“成全”字迹，与凤凰山上的绿色丝绦上，墨迹用力的“成全”相互重叠，在程时的泪眼里发着刺目的光芒，以至于泪水愈发高涨。
他终于知道，权衡和他的愿望，永远都是一样的。
权衡为了能彼此厮守，把两个人的名字牢牢拴在一起所做的牺牲和努力，都在他让权衡走的那天被彻底打碎。
这些，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双手捂着脸，那单薄的脊背猛烈地抽搐起来，泪水顺着指缝无声地流下。
那个男人手足无措，如坐针毡，递过的手帕躺在桌上，并没有派上用场。他只能用一种同情，或者心疼一个陌生人的眼神看着他，希望能给他一点安慰。
只不过他的喉咙发干，心里也跟着压着一块石头似的憋闷不已。
躲在帘后哭了好一会儿，程时抽泣着现出红扑扑的脸。
他低着头问那个男人，“后来呢，那条丝带呢？”
那个男人有些愧疚似的，没有说话。
程时心下了然，“扔了？”
那个男人简单地嗯了一声，这一次程时听的很清楚。
扔就扔了吧，反正是注定好的结局。墙壁上的字迹会被雨冲刷掉，丝带会被风吹到不知名的角落，这就意味着，他和权衡再也不可能重聚，再也不可能相爱了吧。
程时擦掉眼角的最后一滴泪，点点头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那个男人看着恢复平静的程时，仿佛他在周身都设下了一层透明的结界，旁人没有任何途径靠近他，而他变成一只受伤的蛹，在自缚的茧里孤零零地舔舐伤口。
那个男人心里有个隐秘的地方流动着没有告诉他的实情。
他并未扔掉那绿色的丝带，而是捡了起来爬上树，找了枝桠最是繁盛的一处，牢牢系上了丝带，确保任何外力都不能将它轻易吹落或解开之后，他才放心离去。
那丝带，现在正一定随风轻摆着，在万千丝带中，不动声色地为许愿人祈求福祉。
火车开到聊城，停站三分钟。
恰好迎面是一列南下的火车，也在聊城靠站。两列火车的七号车厢相对，停在相同的位置。
乘客上上下下，三分钟，却这么漫长，就像等待着什么样的转机。
对面的男人仰头喝了口水，望向窗外，他垂下的眸子复又抬起，定睛看了看对面列车靠窗位置的男生，他又看了看靠着窗子两眼放空的程时，心里就奇了怪了，一辈子的因缘际会都给他今天碰完了。
他想问问程时，那个和他一样靠在窗子上的男生，是不是那日和他一起去凤凰山系丝带的男生，可是看着程时面无表情的样子，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他本来就不是好管闲事的人，今天大概是他和陌生人说话说的最多的一次了。若不是觉得和这个男生巧遇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才不会和他多说一句话。
列车播音员温柔的嗓音透过喇叭充满了整节车厢，列车开始缓缓动了起来，继续北上的路程。
与此同时，那列南行的火车也开始在铁轨上转动了动轮，因为速度差异，一时间程时有了错觉，觉得自己前进了一下又后退了一下。
他看了看对面的火车，才知道错觉从何而来。
那个男人盯着他，他以为程时看见了他的那个朋友，然而程时转头又继续着没完没了的发呆，显然并没有看见。
真的不用说吗？万一那个男人对他很重要呢？不对，男人对男人能重要到哪儿去？那个男人最后的思想斗争，随着两列火车擦肩而过，直到呼啸着彼此再也看不见的时候才真正停止。
突然下起了雨，俄顷越发滂沱，飞速远离的两列火车上方，一片迷蒙的灰色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