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眉头紧锁,嘴唇紧紧的抿着,面色苍白到近乎透明,眼眶微微泛青,但那身体依然温热,浅浅的呼吸着。
程时忽而惊醒,发现自己身上盖着毯子,躺在摇椅上,身上的书被微风吹得翻了很多页,他也想不起来看到哪里了。
南方的九月一直秋雨绵绵,已经连着一个礼拜的大雾天,好不容易天放了晴,程时把家里的被子,入冬的毛衣和棉袄都拿到阳台一通晾晒,自己搬了把躺椅睡在阴影里,流水般的阳光倾泻在他的脸上,皮肤还是被烤的有些灼热。
程时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看向阳台外那依然车水马龙的街道和高耸入云的楼厦,以及那依然充满生机的绿色大片大片放肆地铺向远方。
只是他突然发觉没有了知了的鸣叫,突然发现也没有了那没完没了的炎热,仿佛就在转念间,这个城市没有任何过渡的,用了一场梦的时间,进入了秋天。
妈妈的葬礼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再过几天,他也快要到了大学入学的日子。
他没有随着外公外婆在乡下长住,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一事一物都还残留着妈妈的气息的地方。每天起床自己做早饭,打扫房间,逛超市买东西填满冰箱,看电视,吃午饭,给阳台的植物浇水,看书,吃晚饭,散步,听歌,睡觉。
千篇一律,周而复始。
有时候静的可怕,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咀嚼声,呼吸声,尘埃落地的声音,睁眼闭眼的声音,黎明悄悄来临的声音……
偶尔亲人会过来看看他,他会露出飞扬的笑容,和他们其乐融融地吃顿饭,亲人走后,他取下面具,变回没有一丝表情的样子,那才是真实的他自己。
程时每日都会给许莹打电话,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从一开始的“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温柔女声,慢慢变成“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的冰冷电讯,可是他依然日复一日地打着,不厌其烦。
许莹的不知去向,成了他所有梦魇中的一部分,天长日久,如所有溃烂的伤疤一样镂心刻骨。
但他从来没有打过权衡的电话,他害怕梦游的自己熟练的拨出那串号码,于是每日入睡前都把手机锁在抽屉里。
蔺焕萍生前知道自己可能活不长久,所以给程时攒了很大金额的钱,亲人整理蔺焕萍遗物时,看到那红色储蓄本上每月的数字,都默默地流下眼泪。
这些钱,足够程时念完大学有能力养活自己之前拿来度日,程时学校邮来的录取通知书里面的储蓄卡,舅舅和亲人们都记下了卡号,每个月都会轮着往程时的账户里打生活费。他们可怜这孤苦无依的孩子,也知道他不会乱花钱,虽说长年累月地打钱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他们知道程时正铆着一股劲让自己变得更有出息,那些钱就当投资了。
程时眼睁睁看着至亲的人相继离世,他爱的人也人间蒸发似的彻底离开了他,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人人躲避的克星,但凡接近他的人,要么没有好下场,要么被他逼得逃开。
他本是一条自由洒脱的鱼,骄傲而任性,现在的他只剩残破的鱼鳍和尾,在深海的网里心甘情愿地等待捞起。
这只即将被搁上砧板的鱼,看着头顶的苍穹中刺目的日光,一滴眼泪也流不出。
2006年九月十四日,程时只身带着行李,踏上了北上的火车。
他拿着自己的火车票,拖着行李箱在人头攒动的车厢寻着自己的座位,他是第一次坐火车,一路上战战兢兢的,生怕出了错别人看了他笑话。
他再三确认了靠里的那个数字和自己车票上的序号相同,才卸下背包重重地舒了口气。
行李里几乎带了秋冬所有的厚棉衣,听说北方比南方冷得多,他是怕冷的体质,自然备了很多。结果行李箱重的跟里面装了金子似的,他提起来都费劲,更别说放到头顶的储物架上。他又不好意思求助旁边的大叔,只能硬着头皮使出全部的力气举起箱子。
行李箱的一个轮子已经碰到了架子,可是箱身悬在半空摇摇欲坠,程时力气耗尽,手一抖,箱子眼看着就要掉了下来,程时脑袋一蒙,这要是砸到人就完蛋了。
突然一个人扶住了箱子,和程时合力放到了架子上,那人还推了推,确保放的位置安全,不会有掉下来的危险。
程时大汗淋漓,抬眼看着这个高他一截的男人,他一句话没说,默默坐到了程时位置的对面。
“谢谢。”程时坐下时,礼貌地向那个人道谢。
他好像嗯了一声,又好像没有,只鼻腔里发出了短暂的音节,显得程时的道谢极其多余似的。程时揉了揉酸疼的肩膀,尴尬地把视线投向了窗外。
程时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行道树,山峦,河流,房屋,桥梁,只有太阳紧随着他一路北行。到达目的地还有五个多小时,抵达的时候大概天都黑了。他戴上耳机,把头靠在玻璃窗上,随着车厢的一摇一晃,渐渐地睡着了。
对面的男人不时借着看外面的风景拿眼睛瞟他,看到程时已经入睡,就没移开目光,好好地将他看了个仔细。
就像在确认,是否曾经见过他似的。
程时被太阳晒得冒出些汗,眼前是一片血色,他又开始做噩梦了,并且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他仓皇地确认了自己身处何地,才庆幸地叹了口气。
这里的座位上只剩那个帮他的男人和程时。程时察觉到对面探究的目光,咳嗽了一声,不自然地拉了拉窗帘,挡住了灼热的阳光。
那个男人却并没有移开视线的意思。
模样长得挺正的,可惜是个流氓。程时心里这么想着,突然眼前一黑,火车进入了隧道。
黑暗中,那个男人清冷的声音响起,“我们,见过。”
程时没有接话,谁知道他在和谁说话。
“在竹延镇的凤凰山,你在凤凰树上系了丝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