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时的亲人十万火急地赶来时,看到尸骨已寒的蔺焕萍,痛哭失声,整个医院都回荡着悲戚的嚎啕和哭喊。
众人守口如瓶,程时的外公外婆还不知自己的女儿已经溘然长逝,先他们而去。程时的舅舅舅妈姨妈姨夫都来了,撕心裂肺地哭了很久,直到眼泪流尽了,喘不过气才渐渐平复下来。
只有程时默不作声地靠在床边哼着曲儿,眼神空洞得没有一点神色。
他皱了皱眉,“你们吵什么,我妈该睡的不安稳了。”
蔺焕岚颤巍巍地走过去,抱住程时,止住的眼泪又簌簌而落,“小时,究竟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只是睡着了而已,你们哭什么?”
“小时你别这样……妈妈不在了,还有我们,别怕……”
程时挣脱蔺焕岚的怀抱,“什么不在了,这不好好的在这儿吗?”
冯崇明进来,和程时的姨夫简单说了几句,姨夫凄怆地点点头。
“焕岚,把小时拉起来,焕萍是在山上出了意外,咱们现在当务之急是把焕岚带回家,不能让她冰冷地躺在这儿……”
姨夫声音颤抖,一向心硬的舅妈也不停地落泪。
蔺焕岚起身拉程时,可程时死死攥着蔺焕萍的手,就是不放开。
蔺焕岚一个人拗不过程时,大家都上前去要拉开程时。
“小时,听话,我们带你妈妈回家。”
程时憋着一口气,就是不撒手,谁也别想让他和妈妈分开。
“你们放开我!你们谁都带不走我妈!你们放开!”
程时狂躁地在地上挣扎,蔺焕萍身上的白布都要扯到地上。
舅舅上前给了程时一个巴掌,“程时!你妈妈死了!”
程时愣愣地看着舅舅,苍白的脸更显得那五道指印鲜艳夺目。
程时嘴角的肌肉开始往下塌落,他觉得眼眶中突然掉下什么东西,潮湿地划过他的脸颊,在干燥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曲折的线。慢慢的那浑浊东西越掉越多,掉进脖子里,流到胸口上。
嘴张着却发不出声音,接着捂住胸口一声声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在深夜的旷野里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凉。
“是我,是我!是我害死了妈妈!”
“要不是我去找权衡,妈妈就不会死!”
“为什么活着的人是我!妈妈怎么舍得让我一个人这么悲惨地活着!”
“妈妈,我要去找你,告诉你我错了!”
“妈——”
程时一边往外面跑一边哭喊,蔺焕岚拉住程时,紧紧抱着他。
“你妈先是失去了你爸,再后来失去你姐姐,她一个人承受了那些常人根本承受不了的痛苦,为了就是不再失去你,也不再让你失去妈妈!如果是我,我肯定自私地不想活了!但是为了你,即使再难,再苦,她都努力活着,如果可以时光倒流,可以死而复生,你妈妈会拼尽一切回到你身边!可是没有办法,她回不来了,你妈妈在九泉之下,比你要痛苦一千倍一万倍!你不想看到她因为你这个人世间唯一的牵挂而像孤魂野鬼似的到处飘荡,就好好活着!”
一连串泪水从蔺焕岚悲伤的脸上无声地流下来,程时再没有一点儿的哭声,只任凭眼泪不停地往下流。
医护人员将蔺焕萍从手术间转移出来,舅舅已经开始打电话联系车子,接下来的事情还有很多,乡村的丧葬更是繁琐,即使再悲痛,也要打起十分精神。
程时对姨妈说:“我去下洗手间。”
“我陪你去。”
“我没事,我想干干净净地送妈妈回去。”
蔺焕岚不放心,但还是点点头。
程时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向洗手间,还未进去,听到两个实习医生在里面闲谈,字里行间隐约听到“那个死在手术台的患者”,程时哆嗦了一下停住脚步,站在了门口边上。
“刚刚那个做颅脑手术死掉的患者,在麻醉前居然苏醒了半分钟,意识非常清晰,她还对冯医生说话。”
“她说什么?”
“说,让冯医生救她,她说她不能死,他不能丢下程时。”
“程时是谁?”
“是他的儿子,就是那个在手术室待着不走的那个。”
“唉,可怜。”
“在手术之前冯医生就让我查了病人的病史资料,发现她以往都是来咱们医院就诊和复查的。”
“怎么,她还有别的病?”
“是啊,心脏官能症,她好多年前就患上了,按理说这病大多不是心脏器质性疾病,只要积极治疗一般都能恢复,预后良好,但她这是长期症状,并且看病历,她是一次比一次严重,并且越来越依赖药物。”
“心脏官能症?是由于焦虑、紧张、情绪激动、精神创伤等因素的作用引起的,属于情志方面的疾病啊,好好的,有什么好伤心神的呢?而且这个病其实也挺折磨人的,心悸、心前区疼痛、胸闷、气短、呼吸困难、头晕、失眠、多梦,长此以往,谁也受不了。”
“我听医院认识她的人说的,她丧夫丧女,儿子对她也挺冷漠的,以前来医院的时候,脸上就没个人气。她儿子刚刚那样,可能是良心发现,或者是觉得自己一个人从此无依无靠了,谁知道呢。”
“她儿子不知道她有这个病吗?”
“肯定不知道,据说每次都是她一个人来的,并且给蔺焕萍看病的就是冯医生。在手术过程中,患者恢复生机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了,冯医生还在尽全力救治,但最后患者居然心血管破裂,长期的心脏负荷导致心脏已经发生了病变,衰弱得根本承受不了。其实患者是死于严重的颅脑损伤和突发性心脏衰竭。冯医生嘱咐我们不要告诉家属生前患有心脏病,因为他知道那个儿子一点也不知情,告诉他只是给他添堵罢了。”
“真是世事难料,前一秒活得好好的,谁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下一秒就写到生死簿上去了。”
程时的眼前浮现出一幅幅画面——母亲按着胸口,额上冒着细密的汗珠,走两步路就开始气喘,半夜常常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叹气,拖地时小腿总觉得有些水肿,苍白的脸色和干裂的嘴唇,涣散的瞳孔和悉数尽白的头发,日渐瘦削的小小身体……
程时捂着嘴,眼睛大睁着,泪水汹涌地夺眶而出。
忽而喉间一阵腥甜,他捂住心口,一口鲜血喷在地上,随即眼前一黑,白色的世界变成一个漩涡,摇摆不定的身体终于栽倒在地上。
他的眼睛眯成一道缝,缝隙里的妈妈年轻而美丽,朝着他伸出手,微微笑着,那笑容像雨后掠过田野的云影,转瞬消失在程时的眼波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