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时一直静默地站着,直到天彻底黑了下来,雨才渐渐停止。
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雨水顺着头发滴落,漫长的仿佛时间就此停驻。
他忽而听见蔺焕萍在山下喊着他的名字。
他动了动,“妈……”
他寻着妈妈的声音转身,腿脚却已经麻木得没有知觉,倒在地上,溅了一身的泥水。
他缓了一会儿,才慢慢爬起来,朝蔺焕萍的喊声快步走去。
蔺焕萍撑着伞站在半山腰的台阶上,借着微弱的光极目搜索,才看到朝她摇摇晃晃走过来的程时。
蔺焕萍冲过去,看着眼睛红肿,一身狼狈的程时,眼眶顿时红了,“傻儿子,你吓死妈妈了。”
她捧着程时的脸,替他擦去泥泞和雨水,眼泪不自觉断了线似的往外涌,“小时,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变好的,你不要这样。”
程时摇头,他呆滞的眼神祈求地看着蔺焕萍,“妈,我要去找权衡。”
“小时!”蔺焕萍拉住程时,“你现在去哪儿找权衡,你先和妈妈回家,回家再想办法……”
程时声音嘶哑,“我要见他,我现在就要见他,我会找到他的。”
蔺焕萍依然拉着程时,天已经很黑了,怎么能放心就这么让他去找权衡。
“妈你别拦着我,我要去找权衡,我要告诉他,我不和他分开,永远也不!”
程时挣脱蔺焕萍,蔺焕萍丢下伞去追程时。
山体陡峭,雨后更是湿滑,视野里只有一片黑色,蔺焕萍踏空的一刻,他看见程时单薄的背影在眼前天旋地转。
程时听见身后一身闷响,停下了脚步。
回头的一幕,大概是他毕生都遗忘不了的噩梦。妈妈脑袋磕在石阶突出的尖锐戳起上,红色的液体顿时蔓延了整个山坡,黏腻地缠绕了他的脚。她安静地躺着,眼睛大睁着,嘴巴翕翕动着,仿佛要说些什么。
程时惊叫失声,青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
他冲过去抱着蔺焕萍干瘪的失去重量的身体,“妈,你别吓我!”
程时按住蔺焕萍的伤口,血液瞬时沾满了他的手掌,不停地湮染着他的衣服。
蔺焕萍穷尽力气也没有看清程时的样子,只剩模糊的轮廓,和一片刺眼的白色。
她扯出笑,“妈妈……没事……妈妈,不会死……”
忽而她的胸口剧烈的起伏,气息越发快速,嘴巴大张着,仿佛要吸吐人世间最后的空气,她抬起的手还没有抚摸到程时的脸,便堪堪坠落。
蔺焕萍眼睛紧闭着,只一息尚存,昏死了过去。
她仿佛陷入了一个痛苦却没有止境的噩梦,她看见被撞飞的立雪在空中翻腾,破裂的颅脑四溅,血色的眼珠里有她伤害立雪所有的画面罪证,然后轮到她接受命运的审判了。
无常拿着镰刀和锁链要勒去她的魂魄,可她看着程时眷念不舍的眼光,怎么也挪不动脚步,她去和地狱来的无常顽抗,被打的头破血流,然后无力地被拖进坟墓,当黑暗隔绝两个世界的那一刻,他看见孤单的程时站在光的缝隙里,被庞大的光芒吞噬了。
程时随着医护人员推着急救床,到了手术室门口被拦了下来。
程时万念俱灰地倒在手术室门口,沾满血液的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捱过两个小时,手术室的灯灭,自动门缓缓打开,带着口罩的冯医生走到程时面前。
程时站起来,微笑着摘下冯崇明的口罩。
“冯医生,没事了对吧,我妈呢,在里面吗?可以进去吗?”
冯崇明看着程时,一声不吭,也一动不动,只是眼睛红了。
“你这么看着我干嘛?冯医生,你不说话我自己进去了。”
“程时。”冯崇明终于开口,“患者蔺焕萍,死于颅脑重度挫伤,死亡时间,2006年7月17日晚九点三十分。”
冯崇明想说他尽力了,可是在这个倔强的孩子面前,他只能以最冷静的方式向他告知这个无异于晴天霹雳的消息。
程时脑子里嗡了一声,随即冷笑,“别闹了冯医生,你不能因为上次我顶撞你就和我开这么大的玩笑。”
他冷漠地推开冯崇明,想进手术室去叫醒还在睡觉的妈妈,让冯医生的谎言不攻自破。
冯崇明拉住他,“对不起,程时。”
然后深深地朝他鞠了躬,示意其他的医护人员不要拦着他。
程时笑着看他们还能演多久,一个个神情这么凝重,不是说拿手术刀的医生都是冷血的吗,干嘛这么庄严肃穆,骗谁呢。
刚才进手术室的还有心跳,有呼吸,甚至握住程时的手还有温度,怎么说死亡就死亡了,还说的有模有样的,程时心里更觉得冯崇明可恶了。
他这么想着,已经走过重重关卡,只身走进了最后的无菌手术间,冯崇明早就吩咐他们收拾好各种血迹和器具,整个偌大冷清的空间,只剩无影灯下盖着白布的手术床,床上的人没有一点生命的气息。
静的,只剩程时的耳鸣声。
就像心电图呈一条笔直的长线时,所发出的声音。
程时掀开白布,蔺焕萍安然地阖着双目,眼角甚至有未干的泪迹,睡的很踏实,谁也惊动不了似的。
“妈,赶紧起来,你都睡多久了。”
程时凑在蔺焕萍的耳边,无比认真地说着。他真的,认定了母亲还在昏睡。
“是不是太痛了,怕醒来会受不了?没事的,这里是医院,有止痛针可以打的。”
程时抚摸蔺焕萍斑白的鬓角,嘴角含笑,“妈,你不知道,他们在外边儿怎么唬我来着,说你死了,我的天他们怎么敢随便乱说的,你又不老,怎么会死?”
程时一滴泪也没有,他就像往常一样和蔺焕萍耳语絮话,虽然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来回碰撞,但他觉得妈妈在睡梦中努力地回应着他,她不会舍得儿子孤孤单单地一个人说话的。
“妈,要不咱先不找权衡了,等你醒了,你和我一块找,然后咱们去北京旅行,你不是一直想看看长城和天安门嘛,说一生总得去一次首都。你这么赖床,还怎么去?”
蔺焕萍依然没有要醒的意思,程时觉得心里越来越闷,虽然没有疼痛,但半边身子却开始麻木,在隐隐约约中,他似乎知道了些什么。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妈妈,伸出冰凉的手试探蔺焕萍的鼻息。
一室的清冷,不知名的风掀起蓝色的帘子,摇晃着渐渐停止,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那阵风消散了。
程时坐在地上,握住蔺焕萍的手,把脸贴上去,眼里的光渐渐暗淡到深不见底。
这个世界,终于只剩他一个人,孤独凄惶,无人依傍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