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姐看着程时受了刺激似的魂不守舍的样子，心疼地说：“奶奶年纪大了，身子骨平时尚好才能撑这么久，这是寿终正寝，你不要太难过。”
程时摇头，“你一定是在骗我，张姐，我要去看奶奶。”
张姐拉住程时，“你这孩子，我让你来不是看你任性的，这是奶奶的葬礼，奶奶膝下无子，只有俞校长和我们两个老店员操持着，奶奶平时待你不错，你怎么样也要过来好好送送她。”
程时还是没有办法这么快接受现实，“张姐，我走的时候奶奶还好好的，你现在跟我说她不在了，这怎么可能！我不相信，我一点也不信！”
“奶奶走的时候就躺在摇椅上，就像睡觉一样，在后院懒懒地晒太阳似的，嘴边还带着笑，没有一点痛苦，奶奶老了，终有一天会走的。程时你要振作起来，之后还有很多吊客，道士和奏乐班子要招待。”
程时默默流着眼泪，看着那口棺木，那里躺着的就是奶奶吗？前一刻还说说笑笑的人，这一刻就剩一具冰冷的尸身孤单单地躺在那里，程时没有办法微笑着送奶奶走。
“我能……去看奶奶最后一眼吗？”
张姐叹了口气，点点头。
程时慢慢走上两级台阶，未合的棺盖露出奶奶安然的面目，入殓师把奶奶打扮得很好看，一头苍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抹了脂粉，看起来不至于那么苍白，穿着一套金红相见的寿服，手掌在胸前交握在一起，端庄而慈祥。
“奶奶……”
程时握住奶奶冰凉的手，他仿佛觉得那掌间最后一丝蕴着的热气随着他的到来，终于散了去。
奶奶过往所有的音容相貌在程时眼前闪过——她厉声呵斥他和权衡吃霸王餐，她逼着他和权衡打扫她的店，她看着程时和妈妈吵架时眼里的同情和善意，她每次看到两人来店里眼里都有掩饰不住的喜悦，她逢人便夸这两个长得标致又孝顺的孙子，她用蒲扇敲着程时的脑袋，她说她爱俞川的时候脸上有幸福的神色，她躺在摇椅上看遍日升月落，在程时和权衡归来的那一刻，觉得累了，便笑着睡着了。
泪水糊住了程时的眼睛，一滴滴眼泪打在奶奶和程时的手背。
程时穿上张姐准备好的衣裳，向每一个吊客鞠躬。俞川年纪大了，张姐给他拿了一张凳子，让他坐着。
程时看着俞川两眼无神地望着奶奶的棺椁，忽而一滴泪从他的眼里钻了出来，他很快地擦去，却无法抑制嘴角抖动的肌肉，牵扯着深陷的眼眶都在不停地颤动。
程时心里最后一丝的怨怪，也都没有了。
在奶奶的棺盖钉死之前，张姐和程时都没有联系上权衡。
然后，火化，追悼，出殡。
俞川捧着奶奶的遗像缓缓地走在前头，程时跟在身侧，身后是送行的队伍。原本晴朗无云的天空，忽而多了厚厚的云彩，一阵带着凉意的风吹过，竟下起了小雨。
他们乘车到了邶山墓地，那是一个向阳的半山坡，三面环山，一面朝天，墓室设在一个较空旷的地方，周围有新载的松树。
一切已经备好就绪，只等时辰一到，就可以正式下葬了。
程时遥遥地望向山下，他知道，权衡不可能出现了。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程时的发梢渐渐打湿，和着他的泪水一同在脸上流淌。
奏乐停了，人们不顾泥泞，欢喜地在墓室里打了个滚，抢了些许糖，高兴地塞进口袋里。众人都欢喜着，仿佛这不是葬礼，是一件难得的喜事。
地仙拿着罗盘在墓室的四周比划之后，口中念念有词着，丢了一把谷米放进墓室，然后高喊一声：“下葬——”
小小的一方骨灰盒放进墓室，渐渐地落到了地平线以下。
就这样，奶奶永远地活在了那座青山之上。
众人慢慢散去，临走前都折了一截竹枝带走。
张姐轻轻拍了拍程时的肩膀，递给他一封信，“这是奶奶留给你的。”
程时接过，张姐便随着人群下了山去。
程时打开白色的纸张，被打湿的奶奶的字迹映入眼帘。
程时，权衡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肯定会怪奶奶抛弃你们，一个人去天堂享福了。你们别怪奶奶，奶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去了天堂，如果可以，奶奶也愿意活得久一点，那样就可以看着你们长大，看着你们组成一个家，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像所有圆满的童话一样。
奶奶是不是很聪明，早就看穿了你们眉目间的情意，并且在心里默默祝福着，即便我的老肉身泯灭了，我的祝福却依然持续着，等我上了天国，祝福也许就像一道法力庇佑着你们，你们就什么也不怕了，相信奶奶。
允许你们难过一小会儿，可不要因为我这个老家伙，你们整日整夜哭哭啼啼的，我害怕自己一个舍不得就还了魂，吓坏你们。人总要归于尘土的，虽然我很讨厌火葬，然后被塞进漆黑的小屋子。可是俞川那个老顽固肯定不同意把我的骨灰撒了，他死的时候也得把自己塞到我旁边，这样容易找到我，换个地儿再磨着我。
你们大可当我还活着，在另一个世界开着一家俞川，没事唠唠嗑，打打牌，过得快活的不得了。
孩子，奶奶想说的话好多，这纸完全不够写，也写不动了。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的，那个时候，我会老成妖精，还是我依然这么老，你们也老的和我一样了呢？想到那个场面，我都会想笑。
最后，奶奶想告诉你们一句我一辈子都努力去靠近和完成的至理箴言：不要说别人坏话，别忘记微笑。
你们要努力幸福地活着。
爱你们的奶奶
程时把信按在胸口，终于抑制不住，放声大哭。
松树下，墓碑旁，青山上，穿着黑色衣服的程时抱着那一张信纸，一直孤零零地站着哭到很久，就像突如其来却下不完的毛毛细雨，钻进大地的每一个毛孔，让人在炽热的夏天感到了沁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