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秀躲到了医院最顶楼的天台抽烟,飞机的尾灯在黑色的天空中明灭,这个陌生的城市刮着的风都不带一点人情味。
他以为没人能发现他在这儿,所以杨芸不露声响地坐到他旁边的时候,他以为撞见了白衣女鬼,吓得他在地上滚了几道。
杨芸哈哈哈笑着,杨明秀才定了定心神,看清来人,张嘴就破口大骂:“你有病是不是杨芸,你的脸是涂了墙灰还是泡多了福尔马林,白惨惨的吓死老子了!”
“信不信我一脚把你从楼顶踢下去!”
“我信,我当然信,你力大无比,咱们科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所以趁老娘心情尚好,赶紧给我坐过来。”
杨明秀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坐会原来的位置,跟个受委屈的小媳妇儿似的,唯唯诺诺的一言不发。
“我说杨明秀你有点出息行不行,真不知道你女朋友是怎么看上你的,我要是她,早就红杏出墙,劈腿劈成一字马了。”
杨芸的话很直截了当地戳到了杨明秀的痛处,他更没话说了。杨芸觉得话有些说重了,抱歉地挤了挤杨明秀。
“我知道自己没用,什么都做不好,如果不是老奶奶原谅我,我怕自己的职业生涯早就止步于我漫不经心地开了处方笺的那一刻了。”
“杨明秀我就知道你还过不了这道坎,可是等你挺过这一时的挫折,你回头再来看,其实也没有多么了不得。你要知道,一个好的医生,身后少不了有几个冤魂。”
杨明秀看着杨芸,“你这是安慰我还是吓我呢。”
“不是,你看明医生,医术高超吧,可人家也是从你这样什么都不懂的实习医生做起的,他能到今天这个位置,其中的磕磕畔畔还会比你少?你因为一时的失误而意志消沉,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可是最后天没有塌,倒是你自己把自己压死了,这样太不值得。”
杨明秀似乎听进去了,杨芸抓住时机继续以三寸金舌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你跟我一样,都是从小县城里走出来的,为了什么,还不是长一身本事,混的有个人样。治病救人那些大道理我就不和你扯了,我们是医生,也是人,也要养家糊口,安身立命,等我们学有所成,还怕饥一顿饱一顿,还怕没有资本享受生活?名利钱财俗套归俗套,但我有能力争取,为什么要放弃?我们又不是我们院里有些满口仁义道德,私下贪婪敛财的领导阶级,我们只是治病救人,顺带混口饭吃,而我们做医生的,都是光着脚踩在刀尖上,不小心流血是常态,用创口贴巴上就完事儿,老茧磨得越厚,脚底板儿就越坚强。当生活充满灰色,感觉毫无光亮的时候,就得朝钱看,钱是动力啊,谁说挣钱不能算作远大理想?”
杨明秀手指大张,目瞪口呆地拍了几下掌。
“不要迷恋姐,你现在需要的是振作振作振作!”
杨芸觉得自己现在简直就是活脱脱的传销组织头目,彻底给杨明秀洗脑了。
杨明秀站起身,跟个傻子似的握紧拳头,“对!我要振作!我不能让我女朋友小瞧了我,作为一个男人,应当顶天立地!杨芸同志,谢谢你的开导,我已经完全想通了,现在我要下去看我的病人了,再会!”
这么快就大彻大悟了?杨芸的腹稿这才说了一半儿。她愣愣地看着好似宣誓声音铿锵的杨明秀,觉得这个人上次的刺激受大了,智力可能真的有损。
杨明秀下去之后,黑漆漆的天台只剩杨芸一个人,她看着整个城市辉煌的灯火,轮到她自己忧思伤神了。杨明秀那个蠢物,怕是永远不知道她山路十八弯的心思了。
手机响了,她看到来电显示,犹豫了片刻才接。
“干嘛?”
那段近乎嘶吼的声音差点把杨芸的耳膜震破,杨芸习惯性地拿远,等对方用尽各种肮脏的字眼骂完她才凑在听筒上说:“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发,月末发了之后我会立刻打给你,所以这段时间不要来烦我,挂了。”
杨芸果断地挂断,夜风有些刺痛了她的眼睛,泪光躲藏在黑暗里,一闪一闪。
明哲关上办公室的门,拉上了窗帘,打开了电脑。
屏幕幽暗的光在他脸上闪烁,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每一个键都按得很用力,搜索框中赫然出现一行字。
“男人喜欢男人。”
4710万个结果,同性恋,同志,LGBT群体,gay,玻璃,断袖,基佬,背背山,homosexual,龙阳之癖,兔子,sexually attracted to people of the same sex。
明哲一下合上了盖子,啪嗒一声,世界归于黑暗,只剩他有些孤寂的轮廓。
程时突然推开办公室的门,外面的光泄露进来,程时看着黑暗中一动不动的明哲,一瞬错愕。
他试探地问:“明医生?”
“进来不会敲门吗?”
“……对不起,有患者需要你看一下。”
“马上就来。”
程时小心地合上门,重重地呼了口气,他觉得今天明哲非常的不对劲,可是他又不敢问,言多必失,不能把自己往枪口上送。
可是……起码的关心得有啊,这么想着,他预备敲门,还没扣上,眼角远远闪过一个人影,他停住侧过头,看见那个人提着东西转过走道。
他快步跟了上去,走近一看,果然是他,权衡,即使只瞥见形影,他也能判断的准确。
这么晚了,他是没离开医院还是又来了医院?他生病了?还是探望他口中不知是真是假的女朋友?
程时决定悄悄跟着他一探究竟,他蹑手蹑脚地尾随其后,看见权衡朝着导诊台的护士点头打了下招呼,护士笑着和他说了两句,看来他经常来,已经和医院的人都这么熟了。
程时再抬头往上看,暗自念道。
“肿瘤科?”
程时应该早就猜到的,和他们在一个楼层的只有肿瘤科了。程时心里有些忐忑,还是跟了上去,待权衡进了病房,装作瞎逛似的避开了护士的视线。
程时紧贴单人病房门口的墙壁,悄悄往里面瞄了一眼,权衡挡住了病床上的人的面目,但程时看到了一头稀稀疏疏的长发,应该是个女人。
果然,还是有女朋友了啊,只是,看来现在很不幸。
程时一边失落,一边又觉得悲伤,十年之后,他为即将失去爱人的权衡感到悲伤。原来在程时心里,一直都是盼望着权衡能够幸福的。
程时忍住泪意,预备离开。
可是病房里传来的声音变成了一道锁链,拴住了他的脚。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