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时向明哲请了半个小时的假，和权衡坐在医院的茶水间。
两人面前的茶水冒着缭绕的白气，彼此间不敢看对方，眼角余光也看得不真切。他们坐的不近也不远，中间却像隔了万水千山。
权衡以为他能和以前一样，冷战之后率先打破沉默，就依然可以亲密无间，无话不说，然而他们不是冷战了十年，而是各自生活了十年，他们之间，有着十年的人世沧桑，他发现自己做不到一如既往。
“韩婧，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程时开了口，没想到十年后第一次坐下来叙旧，说的却是韩婧。
“十年前，她被歹人殴打的那天，她爸爸突发脑溢血死了，从此以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每日流连烟柳画巷，不干不净的地方，和一些不堪的人来往。后来遇到伍飞，过了一段正常的生活，但是她已经染上了毒瘾，伍飞像警局举报了贩毒组织，并且告发了韩婧，迫使她进了戒毒所，那时我还是警局的小职员，后来才考上检察院。之后伍飞手下的一个姓李的因为犯了事被收监，伍飞没有保他，说是让他烂在监狱里，那个姓李的心一横，抖落出韩婧杀害伍飞前任女友的事。”
“伍飞，为什么不保他？”
“程时，如果我说出来，你答应我要冷静。”
权衡直直地看着程时，程时心里咯噔一下，抖着声音说：“你说。”
“十年前那个小李伙同伍飞手下另外两个人，一起强暴了许莹……”
程时全身一阵剧颤，受了惊吓似的挪开了手，盛着热水的被子被碰落，摔的支离破碎，滚烫的水溅了程时一手背，立刻红了起来，他都没有丝毫感觉。
“程时，你的手……”
权衡拉过程时的手，察看他烫的怎么样，已经起了两个水泡。
程时却猛然抽回手，红着眼睛问他：“谁指使的？伍飞？她跟伍飞无冤无仇……”
“韩婧。”权衡打断他，“是韩婧。伍飞受韩婧之拖想给许莹一点教训，并没有想要凌辱她，是他的手下擅自做主，对许莹……”
程时眼泪滚落，几乎是冲着权衡低吼，“为什么！韩婧又是为什么？！”
权衡看着程时悲伤的样子，只能摇摇头无奈地说：“我也不清楚，伍飞也只告诉了我这些，他虽然是混道上的，但是有基本的道义，他当初容忍下这样的事，只是警告了那三个人，没想到他们再犯，所以就不替那个姓李的作保了，没想到跟了他这么多年的手下反咬一口，把韩婧搭了进去。”
程时鼻子酸涩，眼泪啪嗒啪嗒地掉着，他终于知道许莹当年为什么不辞而别，从此销声匿迹。她当时，该有多么的痛苦绝望，害怕无助！可是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刚刚还为韩婧掉了眼泪，他心中的恨意化作利剑，却不知道该刺向谁，只能一道道地在心上划开口子。
“韩婧死了，他却傻傻地替韩婧顶包，韩婧一死什么都结了，他却把自己送进了监狱，该说他蠢，还是这个世上就是有因果报应。”
“他爱韩婧，自然不知道自己在干蠢事。”权衡说着伍飞，就像在说自己，“他既然没犯杀人罪，就不会入监，只是等他出来知道韩婧已经死了，肯定更愿意待在监狱里。”
而程时凄凄地笑着，眼泪却依然没有停止，“韩婧这样的人，还有人爱，这个世界很公平。”
“公平吗？我曾经很爱一个人，可是那个人还是拒绝了我的爱。韩婧在和伍飞生活的那段时光是她最快乐的时候，以至于她开始分辨不出自己的感情了，直到我给她认罪书的那一刻，我知道她是爱着伍飞的，伍飞的死缠烂打让她的心落了地，即使再冷漠也不愿意掩饰自己对伍飞的依赖和爱了。而我爱的人呢，心硬如铁，我就是有三昧真火也融化不了他！”
权衡有些激动，眼睛红红的。
程时忍住泪意，看着有些陌生的权衡说：“权衡，你变了。”
权衡凄怆一笑，“十年了，谁没变呢？”
明哲敲了敲茶水间的玻璃门，“程时，三十分钟到了。”
“明医生，我这就来。”
程时跳下高脚椅，和权衡擦身而过，“招待不周，我还有事，你自便吧。”
权衡想抓住程时的手，可是程时像一阵风似的远离了他，他空空的手只抓到了没有任何温度的空气。
明哲离开茶水间的时候，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权衡，果然是他记忆里的那个男生，相比十年前，长得更眉眼周正了。
他又看向玻璃门映照的自己，胡子拉碴的，头发也懒得梳理，活脱脱的糙汉一个，怎么看怎么比不上那个检察官。心里就像打翻了醋坛子似的，酸涩得很。
“明医生，有入院病人！”
程时在前面喊他，他连忙应到：“哦，这就过来。”
他最后看了一眼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权衡，那背影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寂寥与哀伤。
权衡握着水杯，克制不住地颤抖，氤氲的水汽蒸腾进他红得骇人的眼睛。他仿佛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才渐渐平复下来。他如果没有和程时重逢，那么这辈子就这么过着算了，但是命运这样安排，说明他们的纠葛并没有结束，他要永远地纠缠着程时，直到生命的尽头，他也不会善罢甘休。
他的电话响起。
“喂，嗯，晚上想吃些什么？好。”
程时在给新入院的病人做心电图，明哲看到程时被烫伤的手，装作不在意地说：“做完心电别走了，等我一下。”
程时有些神不守舍，啊了一声点头说好，明哲便离开了。
回来的时候明哲手里拿着烫伤药和棉签，程时坐在空病床上发呆。
明哲坐在他面前，“手拿过来。”
“啊？”
明哲一把扯过他的手，故意按了按手背上的水泡，程时“呲——”地吸了口凉气。
“不疼吗？”
“啊，居然起泡了。”程时后知后觉，才觉得手背被灼烧似的疼。
“别动，我给你上药。”
明哲皱着眉头，轻轻吹着程时的手，冰凉的药膏缓缓涂在程时的烫伤处，轻柔地像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明哲眼里是心疼又温柔的光。
程时突然觉得也没那么疼了。
“医生要救别人，得先照顾好自己，你今天的感冒药吃了吗？”
程时嘟着嘴，鼓着腮帮摇摇头。
明哲抬头看着程时可爱的样子，心扑通扑通忽然跳得特别快，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他赶紧移开了视线，呼吸都开始有些紊乱。
程时另一只手也没闲着，他看见明哲蹙起的眉，浓密黝黑，便用手碰了碰。
“明医生，你怎么总爱皱眉毛，像个七老八十的小老头。”
明哲的眉毛被捋的舒展开，现出它本来好看的轮廓，他抬眼望着程时像个孩子一样单纯的眼神，和他鲜艳欲滴的唇瓣，不自觉咽了咽唾沫，脸越发涨得通红，他再多看一秒，肯定会酿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他立马丢下棉签，打开程时不安分的手，和程时保持了适当的距离。
“药上好了？谢谢明医生。”程时看了看自己的手，觉得冰冰凉凉的，已经没那么烧得慌了。
程时嘴角勾起的笑意在明哲眼前放大了一万倍，他再多待一秒，不是精虫上脑，就是炸成碎片。
“你怎么了明医生？”程时凑近去看明哲。
明哲一把推开他，拔腿就跑，仿佛撞见鬼了似的脚底生风，中途撞到杨明秀，又被他一把推开，慌不择路地跑出了科室。
程时纳闷地暗骂道：“又犯病了。”
杨明秀被撞得眼冒金星，问旁边正在换药的杨芸，“怎么回事啊？”
杨芸可是不动声色地把刚才的一幕幕都看在了眼里，她用镊子将纱布覆盖在病人的伤口上，用胶带固定好，笑着问杨明秀：“你说，纱布把伤疤盖住的意义是什么？”
“清洁，防止感染啊。”
“还有一个意义，就是使患者不会经常看到伤疤，也就感觉没那么疼了。可是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的。”
杨明秀完全不知道杨芸在打什么哑谜，也懒得去猜了。眼下他自己的心魔业障还没去除干净，也没有心情去打听别人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