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秀查到吴英兰患者所在的病房,家属看到他走了进来,大骂:“你还敢过来!”
躺在病床上的老婆婆伸出手,“哎你干什么。”
那个大叔说:“妈,就是他害你差点丢了命的!”
老婆婆虚弱地说:“谁害谁,谁也没害我,是我自己生了病住了医院,跟这小医生有什么关系。”
“妈!就是他,耽误了你的病情,我没揍死他就算好的了!”
老婆婆愠怒,“他脸上的伤是你弄得?你简直瞎胡闹,万一人家追究起来,可有你牢饭吃的。”转而对杨明秀说:“小伙子,你没事吧?”
“妈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我才没有老糊涂,咱们也不是没有钱,你生意做那么大,这点医药费拿不出来?要去讹人家的。”
那个大叔彻底无语,气的坐了下来不再说话。
杨明秀走到床前,扑通一声跪下,眼泪止不住地往外落。
“对不起老奶奶,我不知道……把你害成这样……对不起……”
老婆婆想赶紧把他扶起来,无奈没有力气,“小伙子你给我跪下做什么,我这不还活着吗?”
杨明秀无动于衷,只剩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掉着。
老婆婆叹了口气,“说起来也是我的不对,当时催赶着你给我开点药完事儿,我觉得自己没多大毛病,就是肚子不舒服,什么检查也没要做,着急忙慌地想回去,也不愿意联系家里人,怕给他们添麻烦,这下好,倒是给小伙子你添麻烦了。”
杨明秀摇摇头,哽咽地说不出话。
老婆婆笑着说:“小伙子啊,你是我见过心思最好,也最聪明的医生,知道让我这个有时候耳背的老年人能够清清楚楚地听到你说话。我知道你们实习医生起早贪黑,什么活都得干,已经很累了,但你没拒绝我,知道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老人家挂个号不容易。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一个人在外面辛辛苦苦的,碰见这么大的事肯定吓坏了,真是……都怪你,去找杨医生麻烦做什么!”
她的儿子看到母亲刚做完手术却因为他动怒,软着口气说:“我这不是急的吗,搁谁谁不急?”
“我这个老不死的,半条腿已经踏进棺材里了,肠子切了就切了,还能活几天,早点走我也解脱,你们的日子也好过了。”
“妈你说什么呢!”老婆婆的儿子越发觉得愧疚,索性打消了再追究下去的念头,对杨明秀说:“我妈平日里吃斋念佛,心善的很,她要原谅你我们也不好说什么,但是你要记住,医生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针给药就能当好的,不想你的前途因此毁了,就好好反省,也不枉我妈都这样了,还要反过来苦口婆心地劝慰你。”
杨明秀听到这番话,哭的更厉害了,满心的内疚无从说起,只能化作感激和抱歉的泪水,哭得整个病房的人也都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老婆婆摸了摸杨明秀的头发,像对着自己的孙子一样亲切地说:“你要还是觉得过意不去,就时常来看看我,反正我也是要住一段时日的,他们工作忙,外孙也要上学,没人陪我说话,闷得慌。”
杨明秀重重地点头,答应了老婆婆。
这事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大家以为杨明秀吃了点皮肉之苦会长了记性,以后加倍努力,可是杨明秀像是留下了心理阴影似的,连最基本的打针输液都做不好,夹持着针筒的手都会因紧张而轻微颤抖,怎么也下不去手。
明哲也注意到了,但这是他的心结,解铃还须系铃人,他系的得他自己解。而杨芸终日看着杨明秀一蹶不振的样子,心急如焚,她情愿是自己碰到了这样的事,她除了远远关心着,束手无策,生怕一不小心说错话伤了杨明秀的自尊。
程时和往常一样推着换药车去察看韩婧,替她换输液袋,喂水喂饭,丢掉床头给她买的烂掉的水果,除了让女护工替她擦洗身体,所有的事都是程时亲力亲为。
“没想到我快死的时候,是你在我的旁边,太荒谬了。”
韩婧躺在病床上,瘦骨嶙峋的躯壳微微陷在被子里,像一个皮包着骨的骷髅,静静等着呼吸停滞的一刻。
忽然有人推门进来,程时把吸管凑近韩婧嘴边的动作停下,抬眼望去,韩婧凹陷的两颗眼珠也缓缓地转动过来。
“权衡……”韩婧喊着他的名字。
权衡穿着西装,看来是从检察院直接过来的。韩婧十年后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她窝在一群蓬头垢面的人中间抢过别人手里的针筒朝自己注射,那一刻她得到释放般朝着权衡露出惨白的笑容,而权衡随着一群条子把她的地方掀了个底朝天,并把她送进了炼狱一般的戒毒所。第二次见到他是在医院,权衡拿着一沓她看不懂的资料,一本正经地对着病床上的她提起公诉,以杀人未遂的罪名。她依然笑着,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新闻。
这一次,他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消息呢,她都做好痛快笑一场的准备了。
权衡看了一眼程时,程时避过了他的视线。
权衡从包里掏出一叠纸,递给韩婧。
“你的杀人未遂案有结果了,但不是杀人未遂,被害者已经于昨日凌晨抢救无效死亡。”
韩婧果然笑了,“哎呀,那我刑罚要更重了,不过那个婊子罪有应得,早盼着她死了,快,给我上手铐,这个闷死人的破地方早就不想待了。”
权衡没有动,“你不看一下认罪书吗?”
“反正是你们写的,还不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反正我认罪伏法不就完了。”说完,韩婧就要坐起身,拔下输液针。
程时拿过认罪书,看了下署名,念道:“伍飞?”
韩婧突然停住了,她以为自己幻听,一把夺过资料,仔细看了几遍,是伍飞的字迹,即使是认罪画押也写的龙飞凤舞,韩婧能想象伍飞洒脱地在纸上签下字,以为自己干了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的样子。
“伍飞凭什么认罪!他凭什么替我顶罪!”
韩婧情绪激动,似乎从干瘪的身体里调动了所有的液体,汹涌的眼泪夺眶而出。
“权衡你调查了这么久,难道不知道是我一刀捅了那个女人吗!伍飞虽然在场,但他只是没有来得及阻止我,他顶多是销毁证据包庇凶手的罪,怎么能认杀人罪!”
权衡面无表情,冷冷说:“他让我带句话给你。”
“我不听!你快带我去警察局!你们法院的怎么能这么草率就定夺了,你们不是有乱七八糟的程序要走吗!”
“他说,希望你好好活着。”
韩婧号啕大哭,仿佛要用尽残存的生命将所有尖锐的隐痛宣泄出来,然而就是流眼泪也无法使它减轻。
此刻她像蹲踞在一口不见天日的深井,手持蜡烛,而井盖合上的一刻,油也尽了,灯便枯了。
韩婧终于倒在病床上,全身剧烈抽搐,眼睑上翻,口吐涎沫。
程时心内一惊,立即按响呼叫器,准备进行急救。明哲带着一行人进了病房,却迟迟没有动作。
“明医生,患者心室颤动,要立即进行除颤。”
明哲没有说话,大家都在等他的吩咐。
明哲终于开口了,“患者昨天签署了拒绝或放弃医学治疗告知书,我们不可以进行抢救。”
程时如被雷轰电掣一般呆住了,“为什么?虽说她的病没办法完全治愈,但可以利用药物尽量延长生命啊!韩婧为什么要拒绝抢救?!不行,我要救她!”
“杨明秀,拉住他。”
“明哲!”
明哲厉声道:“患者不单纯是冠心病,心肌梗塞这些病,造影室昨天找我,要求进一步检查,发现患者还有细菌性心内膜炎,这是注射使用海洛因者最常见的全身化脓性并发症之一,这样的重症吸毒患者,她活不长的,生活质量也不会有任何改观,只会越来越痛苦。”
明哲看着泪眼朦胧的程时,声音弱了下来,“既然患者签署了同意书,我们就该遵循患者的意愿,你无谓的施救,只是给她平添痛苦。”
程时放弃挣扎,咬着自己的拳头看着病床上痛苦地扭曲成一团的韩婧,眼泪无声地坠落。
所有人眼睁睁看着韩婧从全身剧烈抽搐变成手脚抽了两下逐渐僵硬,暴突的眼珠大睁着,瞳孔渐渐涣散,心电图滴了两下形成一条长长的没有尽头的直线。
忽而韩婧的脸上现出一片绯红,像酒醉之人,又像抹了厚厚的胭脂,她动了下唇,随后那红霞似的颜色风卷残云似的褪去了,只剩苍白的散着寒气的消瘦脸庞。
“韩婧?”
病床上的人没有回应程时,权衡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阖上的一刻,有泪悄悄滑落。
程时走上前,替她合上了恐惧仓皇的眼睛,把被子轻轻覆在她的脸上,他知道韩婧是个骄傲到骨子里的人,她不会想让别人看见她死时无比扭曲可怕的脸。
对于韩婧来说,结束了她蛆虫一样的生活是上天对她最大的恩赐了,她早该死了,在很多年前想拔下许凤珍的氧气罩的时候,她就该接受命运的裁决,被钉死在赎罪的十字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