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时咬咬牙，发现了就发现了，于是硬着头皮以一个被发现的跟踪者的尴尬姿态进了病房。
“是你？”
病床上虚弱的声音问他，像一个苍老的妇人。
权衡错过身，程时好奇地抬起头，室内很明亮，以至于他有些近视的眼睛都能很快地辨认出病床上躺着是谁。
“严阿姨……”
程时愣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骨瘦如柴的严惠兰失去往日盛气凌人的风采，一脸疲惫地靠坐在病床上，腹部有些肿胀，脸庞却深深地凹了进去，头发也都白了，皱纹爬满了似乎历尽了风霜的脸上。
严惠兰细细看了程时，她没料到十年后还能再见到这个孩子。
“你还能叫我阿姨，我却不好意思答应了。”
程时觉得她费力地说着话，张嘴的一刻齿牙松动，仿佛随时都能脱落似的。
程时不知道说什么，看向了权衡。
权衡轻声对严惠兰说：“妈，我先和程时出去一会儿，说说话。”
严惠兰点点头，并没有阻止。权衡又给她靠了一个垫子，把餐桌架好，摆上袋子里的饭菜，把勺子放进严惠兰的手里之后，才带着程时出了病房。
程时回头看了一眼严惠兰，严惠兰用勺子送了一口稀饭进嘴里，立马伏床吐了起来，床边有垃圾桶，那是权衡早就准备好的。
病房外，两个人坐在长椅上。权衡有些疲惫地抱着头，程时稍微靠近一点，担心地看着他。
“阿姨她……”
“胃癌，晚期。”
权衡平静地说着，但声音里微不可闻的颤音还是被程时感觉到了。
程时鼻头一酸，“那……还有救治的希望吗？”
“你是医生，应该比我清楚。”
“为什么现在才来住院？癌症只要早期得到积极治疗，还是有治愈的可能的。”
权衡抬起头，眼泪蓄在眼眶，“她总不好好吃饭，每天拼命忙工作，即使饿了也不知道找东西填肚子。我自己也忙的无暇顾及她，每次我叮嘱她记得一日三餐，她每次都说她没忘，后来单位体检，我硬是把她拉去了，检查出来是胃癌，医生说要立即进行手术，从报告结果来说，病情不算太差，可是……手术过程中，医生发现癌细胞已经扩散，并且发生了淋巴结转移。”
程时心里咯噔一下，淋巴结转移的话，浸润的肿瘤细胞穿过淋巴管壁，脱落后随淋巴液被带到汇流区淋巴结，并且以此为中心生长出同样肿瘤，而淋巴几乎遍及全身，单纯的手术根本无法清除癌细胞，多数情况下只能通过一次次痛苦的化疗和大量的药物治疗延长病人的生命。
患者能被根治的几率几乎为零，很多患者都会因为无法忍受痛苦宁愿早早结束自己的生命，严阿姨她，也只不过是数着日子活着。
程时以为他和权衡之间，至少有一个应该是圆满的，他已经一无所有，老天爷不会把权衡的所有也都残忍地剥夺去，然而事实证明，老天爷是没有心的，它想让谁死谁就得死，即使用尽力气挣扎，拼命地想活着，都不会动一点恻隐之心。
“是我不好，是我的错，如果我不只是口头的关心，而是逼着她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告诉她有儿子挣钱养她，不必她没日没夜地拼命工作，也许她就不会得这个该死的癌症，她就不会那么痛苦，我宁愿……所有的癌细胞都长到我的身上，我只要她活着，只想让她活着而已。”
权衡捂住眼睛，眼泪浸湿了他的手掌，肩膀剧烈的颤动，安静的楼道里只剩他压抑地哭泣声。
就像十年前的权衡蹲在医院的角落里忍耐着哭泣，告诉程时他希望权彦平不幸福，他失去了爸爸之后，又要失去唯一的亲人了，他即将变得和程时一样，孤苦无依，形单影只。
他原本可以拥抱着汲取温暖的程时就坐在旁边，而他失去了抱他的资格，哪怕看他一眼都需要鼓起巨大的勇气。
程时眼泪也随之而落，他抬起的手停在权衡的肩膀上方，直到权衡抖动的身体渐渐平息，他都没有搭上去轻轻地拍着他，给他最简单的慰藉。
分明有什么改变了，那些变化在他们之间开拓出的巨大鸿沟，阻止了程时一跃而过的冲动。
明哲正在给患者的大腿缝合处拆线，杨芸经过，看见两眼放空的明哲，赶紧停了下来。
“明医生，敷料！”
明医生惊了一下，看着自己拿着镊子扯着线头，却忘了取下切口上的敷料，忙取下，用酒精由切口向周围的皮肤消了遍毒。
杨芸疑惑地看着明哲，没有马上离开，她觉得明医生简直换了个人似的，这种低级错误他是不可能犯的，平常他们进手术室前用络合碘洗手，忘记洗到手肘上三分之一的地方的人都被骂的淌鼻血，明医生要求严苛是出了名的，今天实在反常得离谱。
果然，明哲完全不在状态，杨芸看着他用镊子将线头提起，将埋在皮内的线段拉出针眼之外少许，然后就没有动静了，整个人放空似的顿在那儿，像一个石化的雕像，神游外太空。
“明医生？”
明哲啊了一声，杨芸实在看不下去了。拆线虽然简单，但却非同小可，准确地拆除缝合线，伤口才能长好，疤痕也不会太深。
杨芸在用剪刀剪断明哲拉出线头的位置，以镊子向剪线侧拉出缝线。耗时五秒，一气呵成。
患者以奇怪的眼神看着这个主治医师，明哲抱歉地笑了笑，拉下患者的裤子，说：“伤口好的很快，再观察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按理应该再消毒一遍的，杨芸已经不好意思再在患者面前让明医生跌相了，不过患处愈合得很好，必要的消毒也做了，不会有大碍的。
“明医生，给我吧。”
杨芸从明哲的手中拿过镊子，取下他的手套，小心地察言观色。
明哲冷不丁问了杨芸一句：“杨护士，如果……如果喜欢上了一个不可以喜欢的人，应该怎么做呢？”
杨芸有些懵，但她脑筋转得快，心思又细密，已经猜出了几分。她大概明白了明医生今天的反常，与许多很晚才察觉到自己心意的人相比，明哲意识到的真实感情，更痛苦，更艰难，更难以直面。
“喜欢不可以喜欢的人，就意味着选择放弃吗？杨明秀有女朋友，可是我依然喜欢他。他可以喜欢别人，但谁也不能跟我说，你不可以喜欢他。喜欢他，对他好是我的事，谁也管不着。”
明哲有些惊讶地看向杨芸，杨芸接着说，“可是这样的喜欢不能变成被人指责的罪过，我喜欢他，不是要去当破坏别人感情的小三，我只能，默默地喜欢他，偷偷地对他好，装作是好朋友好哥们，并且衷心地祝福他和他的女朋友有个好结果。”
杨芸笑着看向明哲，“我有时候会想象他和女朋友分手了，我这个备胎就可以趁虚而入了，他可以不喜欢我，但他一旦单身，我死缠烂打，用尽招数，总有办法让他动一点点心的，我很虚伪对吧，可是有什么办法，我喜欢的，是不可以喜欢的人，而我，也是自私的舍不得放下自己感情的人。”
明哲若有所思，杨芸对他说：“可是明医生，你不一样，你喜欢的人不是杨明秀，你拥有许多理所应当的机会去争取，不必找任何所谓的正当的理由，喜欢一个人而已，哪有那么多如果，可是，万一，和为什么？”
杨芸看见科室门口的杨明秀好像很焦急地原地打转，最后对明哲说了一句话，“明医生，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说完便跑向杨明秀，明哲愣在那里一遍遍重复着杨芸的折花折枝，忽而心境一片明朗。像在沙漠里走了几天几夜偶然见着了一枝带着露水的石生花，又或像连绵着下了一个季节雨的阴天突然在滚滚云层中泻下缕缕阳光。
他终于找到黑暗洞穴的出口，出口那头豁然开朗，洗净了他一身的铅华，觉得身体也轻松了许多，他看着等在洞口的人，笑着朝他走过去。
那个人是男人，他自己也是男人，可是爱就爱了，有什么大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