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孩看到红着眼眶的明哲,小心翼翼地问他:“叔叔没有见到喜欢的人吗?”
明哲蹲下来,笑笑,“见到了。”
小孩大大的眼睛满是疑惑,“那为什么叔叔不和你喜欢的人一起来?”
“喜欢,并不一定会在一起,也并不一定要在一起啊。”
明哲摸了摸小孩光秃秃的脑袋,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换上白大褂,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又变成以往邋里邋遢的样子,开始循环往复的无数个日夜。
他看完最后一个病人,下楼吃完饭,进了一家街角的影楼。
“这个,印成一寸的照片,您看行么?”
老板看着明哲递过来的手机,推了推老花镜,又瞅了瞅面无表情的明哲。
“您这是偷拍的吧,像素太低了,印出来可能不太清晰。”
“没关系。”
明哲只是想留住关于那个人的任何东西,而他除了这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偷拍的照片,什么都没有。
“那行,稍等。”
老板把处理好的照片简单修剪了一下,还附赠了透明膜,防止照片受潮和掉色。
明哲接过,放进了钱包的夹层,正好合适,嘴角带笑地说:“谢谢,多少钱?”
“一张小照片而已,就不收您的钱了,您是咱医院的医生吧,我年纪大了,有个头疼脑热的找你看病,您给看仔细了就行。”
“那是当然。”
明哲转身,听见身后一声叹息,顿住脚步失了神,须臾才推门而出。
科里的小刘和女朋友吵了一架,把原本准备好的音乐剧门票转赠给了明哲,明哲本没什么兴趣,但是看见了门票上的剧目,还是收下了。
黄自清唱剧《长恨歌》的现代改编值得人一探究竟,明哲对这种有戏剧情节的大型套曲多少有些研究的,比起歌剧他更喜欢这种没有布景服装和过多渲染的纯粹表演。
厅内只零星稀廖几人,明哲更觉得来对了地方。
台上灯光如柱,光中的演唱者声音悠扬空灵,却透着难以言尽的忧伤,一寸一寸扎进明哲的心脏,不痛不痒,只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哀伤与惆怅。
香雾迷蒙,
祥云掩拥,
蓬莱仙岛清虚洞,
琼花玉树露华浓。
却笑他,红尘碧海,
几许恩爱苗,多少痴情种?
离,合,悲,欢,
枉作相思梦,
参不透,镜花水月,
毕竟梦成空。
黑暗里的明哲痴痴看着,恍若天地间只剩他孤独一人,那种孤独,带着认命似的悲怆感,往后所有的日子里,他都将会是孤独的。
当隔了几个座位的一位观众递过来纸巾的时候,明哲才发现自己的眼泪噼里啪啦地往外落着,止不住得哽咽从他的嘴里发出。
他惊呆了似的看向那个不好意思的男人,男人的眉心有很淡的疤痕。
“你没事吧?”
明哲机械似的摇摇头,不自在地接过纸巾快速清理了尴尬现场,微不可闻地说了声谢谢,而那个人已经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明哲微微偏过头,试探地看向那边,发现那个男人旁边坐着的人有些眼熟,仔细看了看,原来是脑外科的祁医生,有过几面之缘。
祁医生警觉地看向这边,偷看被发现的明哲更丢脸了,尽量镇静地和祁医生点头致意,祁医生也点了点头,明哲心想,这下完了,平常不苟言笑的明哲在剧厅哭成了孙子,怕是明天整个科室都会明里暗里笑话他了。越这么想,越是坐立难安,索性起身提前退场了。
临走前他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却深深地被刺痛了眼睛。
那个递给他纸巾的男人靠在祁医生的肩上,趁其不备咬了一口祁医生的耳朵,祁医生顿时脸红到脖子根,饶是在昏暗里,明哲也看得一清二楚。
意外之余,是莫大的心塞。天大地大,难道就没有单身狗的容身之所了?
庆幸的是祁医生并非大嘴巴的人,科里一如既往地弥漫着个人崇拜的主义。
明哲把听诊器贴在小孩儿的肚皮上,逗得他咯咯直笑。
“凉吗?”
小孩摇摇头,渐渐地止住笑,“明叔叔,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呢?”
“我很凶吗?”
小孩摇摇头。
“我很让你讨厌吗?”
“当然没有。”
“那为什么不留在医院陪我?叔叔很孤单的。”
小孩想了想,学着明哲的动作,也摸了摸明哲的头发,笑起了酒窝。
“好,我陪着叔叔。”
孩子的爸爸妈妈悄悄抹去眼泪,躲到了病房外。
明哲徒步走到医院的天台,累到上气不接下气,几年的光景,他的体力远不如从前了,都不知道当初怎么一口气爬上眼前的凤凰山的。
想到这儿,明哲觉得好笑。
山风温柔地拂过明哲眼角的细纹,岁月催人老,人最无法抵抗的就是时间,越抗拒,越被无情地拖着走。然而在明哲看来,这些都不重要,忙里偷闲,午后小憩,冷暖自知,多加餐饭,就是生命的本质。
于是苍老就没那么令人觉得烦恼了,他心中存着一份不可言说的爱,哪怕没有人爱他,也比一分一毫的爱都没有的人们幸福多了。
眼下的时节,凤凰山一体莽莽苍苍的,他迎着风,白大褂被吹得飞扬。
“一个人也挺好的。”
他笑着说。
那声音倏忽钻进千里之外的程时的耳里,正在窗前准备翻开书的程时蓦地看向了蔚蓝如洗的天空,大概是幻听了,他想。
成为主治医生的程时有了更多自己的时间,在搬进办公室的时候,他才看到搁置在角落里的一摞书,覆了些许灰尘。当初那么执着想要得到的东西,真正到手了却不见得会视若珍宝,安安静静地停下来看一本书,本身就是成年人的一种奢侈。
他擦干净那些灰尘,才想起多年未见的明哲,他有自己的事业,只偶尔联系,直到完全失去联系。他也向院长打听过,问明哲为什么还不调回来,院长只回了他,明哲自己不愿意,谁也没能耐请得动他。最后,程时也在繁重的工作中不了了之了。
他翻开书的扉页,明哲遒劲好看的字迹赫然映入眼帘——
程时,加油,你会成为一个好医生。
程时笑着看着那行字,时至今日,他才看到,心里忽而有些酸涩,眼睛也有了些湿意。
学长,你现在还好吗?
程时这么想着,传呼机忽而响起来,他放下书,快步冲出了办公室。
窗台上的书页被风掀起来,扉页的背面有几个端端正正的字,看得出写字者的认真和严肃,仿佛在做一件神圣而庄严的事。
程时,……
即使后面的字因为用力过度和笔尖停留的时间过长而浸染了一大滩墨迹,但是仔细辨认,依然能看得清写的是什么。
程时,我喜欢你。
书页起起落落,风终止息,如空华影落,万籁俱寂。
忙完的程时回到办公室,看到放在窗台的书,舒了口气。还好没掉下去。他把书放到了原来的角落,和一摞书静默地待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颠沛流离,直至流离失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