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就在凤凰山脚下,车站离得不远,骑着自行车就能过去。明哲骑着车,像个孩子似的哼着不着调的曲儿,飞过田野的公路,越过河渠的桥梁,想象着马上要见到程时的场面,不觉张开嘴巴喝着充满香气的风,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
赶到站台的时候,刚好有班车到了,可是没有程时,明哲敲了一记自己的木鱼脑袋。就是坐飞机也没有那么快的,他要从那个城市坐火车到县城,再坐公交到这个乡镇,没有一天的时间根本不可能赶到的。明哲估摸算了一下,等到程时到了县城,也赶不上末班车来到这儿的,只能明天来这儿等了。
但是明哲没有回去,跟医院请了假,在站台附近的旅社住了一宿,第二天,天一亮就爬了起来,推着自行车去站台。天雾蒙蒙的,还没到站台,第一辆早班车就风尘仆仆地开了过来,停站。
明哲快步过去,他好像看见了程时的身影飞快地跳下车往前跑着,因为早上的雾太大,明哲看得有些不真切,等他跟着跑过去,才确定那就是程时。刚想喊住他,程时进了一辆黑色汽车,飞驰着离他越来越远。
“我的天,不用这么着急见我吧。”
明哲骑上自行车,用了九牛二虎之力飞速追赶,可是两个轮子赛不过四个轮子,明哲累得够呛,眼下只能去医院了,程时应该会等他的。
跳上车的程时着急地对开车的人说:“舅舅,去凤凰山。”
明哲回到医院,问胸外科的护士,“有人来找我吗?”
“您指的是?倒是有几个患者找您。”
“不是患者。”
几个护士摇摇头,表示没有其他人来胸外科找他。
明哲就奇怪了,程时比他先走一步,坐的还是汽车。该不会……是黑车吧?还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明哲越想越担心,跑到医院门口等着,焦急地来回踱步。
而程时和舅舅被堵在那条通往凤凰山的窄路上,因为马路太过逼仄,时常会车的时候很麻烦,有辆车因避让掉进了田里,人们正拿着砖和木头垫车轮,一来二去车子渐渐多了,整条路赌的水泄不通。
程时问舅舅:“这离凤凰山还有多远?”
“不远,大概一千米。”
“那我走过去,这不知道得堵到什么时候,舅舅谢谢你,我先走了。”
舅舅还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这么着急,程时下了车就开始狂奔。
不到几分钟,程时跑到了凤凰山下,明哲站在医院大门口,远远地看见程时单薄的身影,激动地朝着他挥手:“程时!”
因为有些距离,程时没听到,他望着长长的石梯,一鼓作气地开始往上冲。怎么来了不去医院反倒上了凤凰山,明哲一边纳闷一边也百米赛跑似的跟了上去。
程时终于登顶,腿肚子不停地颤抖,他又看见了那棵凤凰树,深秋时节,如凤凰之羽一样火红的树叶被山顶的风吹得漫天飞舞,那各种颜色的祈愿丝带纷纷扬扬,五彩绚烂,仿似仙境。
程时走近凤凰树抬头仰望,他没有想到,时隔多年重游故地,凤凰树依然是那个样子,甚至都没有变得更茂盛,而他却变了这么多。他看向那万千丝带中消失了的绿丝带,泪水渐渐模糊了眼睛。
明哲终于到了山顶,差点一口气没有喘过来,他刚想呼唤程时,树后却现出一个人,那个人的身形渐渐在程时和明哲的视野里明晰,明哲一下忘了呼吸,做贼心虚似的隐在了一棵树的后面。
他的身后是峭壁深渊,身前是程时和权衡两个人默默无语,相对站着。
他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程时十万火急的原因,原来从头到尾,都不是因为他。而他一再错过,永远追不上程时的原因,不是因为程时的眼里,心里,从来没有过他一瞬,也不是他永远也赶不上的时机,而是他数不清的一再犹豫。
程时笑着对权衡说:“听说见到你,就能找到我的答案。”
“你找到了吗?”
程时没有说话,忽而从凤凰树的枝叶间飞出绿色的丝带,被透明而轻盈的风裹挟着在空中飘来,程时接住了它。
那程时临摹了无数次也没学得来的熟悉字迹,就是一点点被程时的眼泪打湿了的答案。
两年后。
程时和权衡躺在床上抱着电脑看《爱的蹦极》,不出权衡所料,程时哭成了狗,而他自己除了有点忧伤也没有哭得这么丑。
程时抽泣着说:“如果有轮回,我一定还会找到你。”
程时含着泪贼兮兮地冲权衡笑,“我记得小权衡的每一条脉络和纹路。”
“我靠,程时你真是越来越流氓了。”
“还不是拜你所赐。”
“那万一,轮回之后,我变成了一个女的呢,像电影里一样,女主变成了男的,还是男主的学生,禁忌之恋乘以二。”
“你要是女的,我就是异性恋,并且是只爱你的异性恋。”
“但我不知道,我会嫉妒你曾经爱的那个男人,我会嫉妒自己。”
程时爬上权衡的肩膀,向他耳边吹了口气,“那咱们就去蹦极,不带扣环和装备,就那样跳下去,像电影里一样,以蹦极的方式继续我们的爱情,直到我们变成可以在那个世界手牵着手走在街上,你还是权衡,我还是程时的样子。”
权衡笑了笑,轻轻在程时的唇上覆上一吻。
“咱们,去蹦极吧。”
权衡倒抽一口凉气,尽量微笑着说:“我就知道,不该让你看这个!第一次看蓝宇,你要去北京,第二次看断背山,你居然要去青青大草原,第三次看春光乍泄,你说你要立即动身,前往南美洲大瀑布。这一次,你要去蹦极,不怕恐高的老公死在空中吗?”
“你哪里恐高了,以前不是经常翻我家阳台。”
“那才二楼。”
“总之,我就要去蹦极。”
当程时站在蹦极跳台上鬼哭狼嚎的时候,他知道自己中了权衡的计了。当年在通往南雁阁的索道上权衡都没有怕,倒是他吓得七魂没了六魄。权衡故作畏惧反倒越发激起程时捉弄他的欲望,把自己胆子的大小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弹跳绳将两个人紧捆在一起,肌肤相贴,温热的湿意在胸前浸渍,负责安保的工作人员杵在旁边红了一把老脸,不自觉轻嗽了两声。
“你都三十岁的人了,也不怕人笑话。”
程时眼泪汪汪地看着权衡,“你不怕吗?”
权衡揉了揉程时的头发,“我也怕,但是我们俩抱着不撒手,怕也没关系。”
程时点点头,和权衡一起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当他们被推到空中的那一刹那,时空定格成一幅不会老旧的油画,所有浓墨重彩的颜料恣意挥洒,把过往种种的悲伤痛苦填埋在灿烂的渲染之下,只剩两个似是回到过去的白衣少年飞在山涧上空,告诉所有的山川河流,他们很幸福,让所有人殷羡和嫉妒的幸福。
撕心裂肺地吼叫响彻山谷,程时和权衡紧紧抱着彼此,用着生命的力量把对方嵌入自己的灵魂里。
短短的十几秒,他们却走过了下一个十年,下一个二十年,下一个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