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衡把程时放到床上，蹲下来给他脱鞋子。
“权衡……”
“嗯？”
“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
“为什么那天说你有女朋友。”
“十年后的我们还是小孩子吗，我们分开十年，我不能确定你还爱不爱我，因为我恨你当初那么狠心赶我走，我只是想试探你，如果我有了女朋友，你会是什么反应呢？”
“你得到想要的结果了吗？”
“没有。”
“那为什么要坚持，也许只是不甘心，十年了，你早该不爱我了。”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我没有办法不去爱你，无论是下个十年，还是下个二十年，还是老的不能动了，我想我都没有办法爱上别人。”
“那为什么，十年来你都没有找过我？”
权衡解鞋带的动作停了，“有不能找的原因。”
“是什么？”
“一切都过去了，程时。只要现在，重新开始……”
程时站起身，大声打断他：“怎么重新开始！你知道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就是你永远不说，我即使再想听，再想帮你分担，你不说我能有什么办法！什么都不知道的我，怎么理解你，怎么让一切都过去！”
权衡站起来，痛苦的眼神看着程时，仍然一言不发。
所有一开始应该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无论是真心还是秘密，就是再过一百年还是说不出口，并且一次比一次没有勇气。
程时扯着他的领带，将他扯到自己的面前，泪眼相望，唇畔却带着笑意，“权衡，奶奶和我妈死了的时候，你在哪里，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
黑暗的空间里，程时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两个人的影子随着窗外的月光转动，像是两个表盘的时针和分针，或许同步，只是不可能再重合。
程时醒来的时候，死寂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在这个充满权衡气息的空间里，却不见权衡的影子。
他看了看表，已经十点多了，吓得他赶紧爬起来，快速换好衣服，连牙都没刷就出了门，临走的时候看了一眼不大不小的房子，确认里面没有人，才重重关上了房门。
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十点半，按照明哲八点准时上班的要求，他已经迟到了两个半小时。他在休息室换好衣服，夹上实习证，立即赶往科室。一个不认识的医生抱臂在导诊台等着，看到程时来了，笑着朝他招招手。
“我是新来的胸外科主治医师，负责你们这批实习医生，因为舍不得你们原来的老师，所以我今天刚上任，你就迟到这么久给我来个下马威是吗？”
程时满脸冷汗，“不是……对不起。”
那医生笑眯眯地说：“没关系，下次注意了，去工作吧。”
“是。”
程时低着头，分明觉得他是个笑里藏刀绵里带针的人，看来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他找到杨明秀，“喂，什么情况，明哲走了？”
“你也不看现在几点了，明医生早就走了，他过来整理一些东西，和新来的医生交接了一下，是我和杨芸送他的。”
程时懊恼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明医生没给我留点什么吗？比如什么读书笔记，心得宝典什么的。”
杨明秀白了他一样，“没有。”
“凉薄，太凉薄了。”程时嘴上这么说，还是难以忍受心里的怅然。
杨明秀指了指导诊台上放的一摞资料和书籍，“喏，在那儿呢，我看明医生本来都打包好了，走到这里又拆开拿出来，一摞摞的，我还以为要送给我们呢，没想到嘱咐我们转交给你，全部都给你一个人啊！真的是……太偏心了！”
程时走向那一摞书，摸了摸封面，这些都是他心心念念的书啊，不止一次地问明哲借过，都被他拒绝了，说是总有一天会全部送给他。难道他是觉得这次不送给我就没有机会了吗？
然而真正到了手里的书也不会第一时间去看它的，他把书刚搬到自己的房间，就被催赶着去科室忙前忙后的。胸外科除了易了主这一变化外，还有一个大家都能察觉的改变，那个帅气检察官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而程时和往日一样，日复一日地忙碌，只是偶尔会去肿瘤科探望一个胃癌晚期的患者。
程时进了严惠兰的病房，依然是护工在照料她。
“程时，你来了。”
护工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便出去了，程时走到床边替严惠兰垫了几个枕头，坐下对严惠兰说：“今天感觉怎么样？”
“老样子。你最近来的挺勤的，是想碰见权衡吗？”
“不是，就是想来看看您。”
严惠兰看着程时低垂的眼睛，心下了然。
“权衡，已经好几天没来了，大概是去散心了，或者是怕你看见他，躲起来了。”
“他不用照看您了吗？”
严惠兰看着虚空，垂垂老矣，“程时，我时日不多了，自己很清楚。权衡他爱我，也不想失去我这个母亲。可是他也恨我，他对我的恨从十年前到现在，从来没有停止过。”
程时抬起头看着严惠兰，她抬手擦掉了浑浊的眼泪。
“当初他从你们家出来的时候，我再次拿死来胁迫他，让他跟我回北京。可是你知道他怎么说吗？他说他希望我死，这样他就可以和你永远在一起了。”
程时震惊地看着严惠兰，嘴张着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知道他不是真的想要我死，从那时候我就知道，权衡是真的爱你，甚至爱你超过了我。直到后来我才想明白，我打他，骂他，我什么都没有给他，而你给了他所有，换做我在你和我之间做出选择，我也会毫不犹豫选择你。”
“他跟我回了北京之后，几次三番想要回来找你，后来就被我关了起来，一日三餐我给他送进去，就是要他断了想你的念头。他有一次想要逃出去，跟我争执了起来，我不小心受了伤进了医院，他有些后悔，我故技重施，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离开我。”
“可是开学报到的那天，我发现他并没有去学校，那一个月都是为了打消我的戒备然后在这一天能顺利逃回去所做的伪装。我很害怕，我在家等着他，怕他再也不回来了。他最后还是回来了，他没有见到你，跟邻里打听才知道你刚好在那一天去了大学，并且得知了你的妈妈和俞川的奶奶亡故的消息。”
“他回家的时候就哭了，他说他恨我，他说就是因为我，在你最需要他的时候，把他囚禁在这里，没有让他回去，奶奶的最后一面没有见到，你妈妈走的时候也没有抱着你让你痛痛快快地哭，他说你孤零零的该有多害怕，而他什么也做不了。他恨我更恨他自己，所以他几天不吃饭不喝水，因为低血糖晕倒，送进了医院。半年的时间，他没有去上学，也没有看我一眼。”
程时早已泪流满面，他捂着嘴可还是抑制不住地发出哭声。
“我不能看着他这样，就让他恨我，一个人没有理由地活着无异于死了，我得让他恨我，恨我就是他活着的理由。我说如果他不振作起来，不好好吃药，不去上学，我就把一切告诉你，让你彻底恨死他，你们就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他上大学的时候曾去过你的学校找你，那一次我跟着他，他远远看着你和一个男生关系很好的样子，也交了很多朋友，我看着他向前走了一步又停下来了。他不敢，他不知道以什么样的姿态面临你。他的‘一走了之’一定令你心灰意冷，在你最脆弱无助的时候没有出现，这是他给自己的死结。”
程时想起那晚他说的那些话，权衡的表情是最好的解释。他果然戳中了权衡的死结，所以他不见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面对程时的心理防设一下子坍塌了，变成了一片废墟。
“后来，他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只是很少笑，也很少去看你，直到失去有关你的任何联系。没日没夜地学习，工作，麻痹着自己。十年，说长不长，弹指一挥间，他也尝试过喜欢别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但好像都失败了。命运安排你们再见面，我见到你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和命运抗衡的自己错了，错的有多离谱。”
“所以，阿姨所说的一切究竟是什么？权衡害怕我恨死他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严惠兰老泪纵横，“对不起，程时，阿姨对不起你。”
程时紧紧地攥着被单，指节青白分明。
“当年车祸死掉的应该是权衡，立雪为了救权衡搭上了自己的命。”
程时失聪了一般，耳膜犹如擂鼓，眼泪簌簌而落，流进他微张的嘴里，“这不可能。”
“当时我和权衡逛完市场回来，装水果的袋子破了一个洞，一颗苹果滚到了马路中央，权衡情急之下去捡它，没有看见是红灯，更没有注意那边飞速开过来的车子。当时立雪正哭着朝这边跑过来，等我惊叫着让愣住的权衡躲开的时候，立雪推过了权衡，自己……”
程时想起那天，当他追出去的时候，立雪正往街的那边跑，她左右不顾头也不回地朝那边跑，妈也在后面追，程时听到蔺焕萍喊他的名字，于是回了头，然后便听到了前面有个地方响起一阵刹车的嚣鸣。
立雪躺在血泊里的画面在他的眼球收紧，“权衡他……”
“当人们聚集过去把立雪围起来的时候，权衡已经吓傻了，他看着你朝这边跑过来，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拉住了我的手，和我一起逃离了现场。目击者早就散了，警察也认为这是一件单纯的车祸事件，司机重伤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和你妈妈也都认为是自己害死了立雪。”
“救她的立雪因他而死，他居然害怕地跑了，这成为了他往后生命里挥之不去的噩梦。面对相当于是他救命恩人的你们一家人，他却一直缄口沉默了这么多年，他几乎没有一刻不在煎熬。那一时的懦弱和自私，也成为我之后拿来要挟他的武器，第一次搬家，第二次回北京，无数次地想要和你在一起，立雪的死因都被我丧心病狂地拿来利用。如果重来一次，他宁愿立雪没有救他，可是如果时光倒流，他还是会害怕地跑掉，因为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爱上你了，因为爱你，所以害怕你恨他。”
“权衡并没有和立雪有关恋爱关系，那时候，立雪喜欢权衡，给他写过情书，因为是你的姐姐，权衡不好意思直接拒绝立雪，并且他知道立雪生活的艰难，也很心疼她，但是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应过立雪的感情。至于韩婧所说的那些，是我刻意告诉她的，她是我拆散你们的棋子，果然我的目的也达到了，是我害的你们，蹉跎磨折了这么多年。”
程时攥着被子的手渐渐松开，一次一次的打击就像一阵一阵除颤，他的心脏早就停止跳动了，眼泪也早已干涸了。他不曾想，他们之间变成如今这样，居然是因为一颗苹果。
他笑着笑着便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
“程时……”
“你告诉我这些，我还能和权衡在一起吗，你觉得，我不会恨他吗？”
“你去见他吧，见到他，你会给自己答案。”
“他在哪儿？”
“不知道，你总会找到他的。”
程时走出了病房，严惠兰擦干眼泪，拔下了身上的电极，静默地坐着。
程时一边加快脚步一边脱下了白大褂，一阵风似的经过杨明秀和杨芸。杨明秀拉住他，“你去哪儿？”
“竹延镇。”程时说完便甩开杨明秀，飞奔出胸外科。
杨明秀问杨芸：“他怎么知道明哲调去了竹延镇？你告诉他的吗？”
杨芸摇摇头，“没啊。”忽而杨芸想到什么，满心欢喜地说：“难道程时他……”
难道程时他终于知道了自己对明医生的心意？
杨芸赶紧拿出手机，拨了明哲的号码，接通的一刻，杨芸清亮的声音炸开，“明医生，程时去找你了！”
那头的明哲愣了半天才说：“什么？”
“明医生，这次要好好把握机会。”
杨芸说完便挂了，杨明秀一脸雾水地看着杨芸。
明哲放下手机，看着窗外蔚蓝如洗的天空，嘴角慢慢上扬，兴奋地满眼都是灿烂的星星。他脱下白大褂，换上最拿得出手的衣服，剃干净胡子，还抹了须后水，梳了那天在洗手间梳的好看发型。
他匆忙地跑出科室，有个小孩病人叫他，“明叔叔你去哪儿！”
明哲回头笑着说，“去车站接叔叔喜欢的人！”
【2016年12月6日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