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老坐在镜子前,一手抚着额头,一手挠头发。他每挠一下,就叹一口气,足足叹了好几个时辰,天光都大亮了。
等逐琊出来的时候,地上都是月老稀稀拉拉掉下的白发。
他瘦了。这是月老第一个感觉。
仿佛那面镜子是什么吸食元气的妖魔,将逐琊的精魄都吸干了。他再看过去,就见逐琊眼睛充血,叫人心疼。
“为什么瞒我?”逐琊声音如裂帛。他什么都看到了,原来溯夕,是他当初下凡经历的一场情劫。所以他总是一脸痴迷又一脸伤情,所以他总是跟在自己身边,所以他那晚又哭又笑。
原来,是因为自己。
“为什么瞒我?即便让我知道了,又会怎样?何至于你们如此煞费苦心!”
月老颓废一般坐下去,背拱起来,像只老猫:“唉,如果这真的就只是一场简简单单的情劫,那么你上天之日,一切就结束了,我何必多此一举呢。”
逐琊双手握拳:“这是何意?”
月老手撑在桌上,长吁一声:“你们的情劫,还没结束啊。”
像被钧天雷劈了一下,逐琊退了一步,扶着桌子,心口骤疼:“这劫从人间一直延续到天上了?”
“准确地说,不是延续。人间的劫已经结束了,而你与他新的劫,是从天上开始的,”月老哀怜不已,“说来也真是孽缘,小老儿我看了人间多少情情爱爱的事情,写了多少天君的情劫,还从没有见过像你们这样的。还能再相遇已经是奇迹了,竟然还能再纠缠上,唉……”
“所以,从一开始你们就知道了?”
“…是,从你和溯夕第一次在天宫见面开始,你们的情劫就出现在了我的姻缘簿上,那个时候我便告诉了天帝。”
逐琊仍是不解:“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杀了他,还让他与我一起下凡?以我对天帝的了解,一了百了才是他一贯的手段。”
月老摇头,指着上天:“你以为天帝不想杀他吗?逐琊,那都是因为你啊!”
“我?”
“这就要说到上古帝神之一的伏羲。上古太阳之神,名为羲和,上古月亮之神,名为常羲。羲字一脉,是诸天星宿的主宰。后来,上古界结束,诸天星宿失了主宰,好在上古界的仙人们制定了宸宿列张的秩序,后世只需设一位星宿官,便能稳定六界秩序。逐琊,你在天宫年纪算是轻的,何德何能位居众仙之首,掌管天理命脉和六界生灵的秩序?你就不曾好奇过吗?那正是因为你乃伏羲一脉的后裔啊!”
月老越说越激动,到后来都要拍着桌子喊出来,“你的命系在天理之上!你的情劫自然也系在天命之上!若是旁人,那溯夕早就死了千百回了,偏偏他就是和你,和着天命纠缠在一起,若是硬除,后果不堪设想!”
他喘了一会儿才有力气接着说:“为此,我没少和天帝费脑筋,最后才想着,要想安然无恙地度过这情劫,非得叫你们其中一人死心不可。心死了,情就断了,天命就无恙了。所以天帝命你们一同下凡,为的不是撮合你们,而是制造机会,离间你们罢了。还记得溯夕身上一直挂着的玉佩吗?我骗他说那是促成好姻缘的燕合结…其实,那是下了咒的分燕符……”
真相来的太快,仿佛当头一击,逐琊觉得浑身无力,抽了脊椎一般,坐了下去,他的眼前飞过一幕又一幕的事情:“所以……册封纳兰凝,重罚寒铁钩,要我亲自监刑,又要我迎娶襄凝,都是为了让我和溯夕彼此厌弃?!”
说来可笑,用了这么多手段,分燕符还是碎了,可见这情有多么顽固。月老皱眉,闭眼,深深地点了点头。
“啪嚓!”
桌子碎成了两半,月老吃惊地看着满地狼藉,和造成这一切的逐琊。下一刻,月老就觉得胸口被人揪了起来,整个人被迫提起,几乎双脚离地。
“你们还做了什么?说!还打算对他做什么?”
“没了…没了……”月老被逐琊的咆哮镇住,老实回答,人心都死透了,还需要做什么呢?
“很好,”逐琊松手,月老就跌到地上,他苍凉一笑,“你也是,襄凝也是,天帝也是,竟把人心当做棋子,任意玩弄,很好。偏偏又是为的六界,为的苍生,我竟无怨可诉,很好!”
“噗!”扶着胸口,他竟咳出血来,那血沾在衣上,格外醒目。他伸手,将头上戴的并蒂发冠用力扯落!三千发丝尽数散落,他用力一掷,那发冠登时破碎,珠宝乱弹。
月老有些慌了,声音颤抖:“逐琊,逐琊你可莫要冲动……”
逐琊眼神如刀:“我且问你,现在这劫,解了吗?”
月老不敢多言,只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逐琊心领神会,一步步离开了姻缘楼,他迈出楼的一瞬间,迎面而来的风让他觉得格外冷,甚至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解了…呵,溯夕,你这是死心了吗?”逐琊自嘲一般笑了笑,觉得身上每一道伤口都被撒了盐,然后仰头望着天朝殿的檐角,“……至少,我们不欠这天宫了。”
宸宿宫中。
上好妆的襄凝坐在房中,咬着唇,像是隐忍着什么。
仙婢端着茶,战战兢兢地开口:“公主,喝杯茶吧。”
襄凝一把将茶杯拿起来,砸到地上,气得满头步摇摇晃:“逐琊呢?逐琊去哪儿了!”
仙婢纷纷跪下:“公主,奴婢不知啊,要不,要不让天帝派人去找找吧。”
啪得就是一耳光,襄凝抽了过去:“你是想让满天宫的人看我的笑话吗!”
她是瑶姬之女,她是尊贵的公主,她还会是未来的逐琊天妃,她不能让人看她的笑话。
襄凝手不住地发抖,她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为什么总是要出事?呆在房里越想越怕,她跳了起来:“我自己去找!”
仙婢们赶紧阻拦:“公主使不得啊!外头都是宾客,若是您这样出去…那会被人说闲话的!”
襄凝正要发火,就听外头仙奴喊了一句:“天君回来了!”
满宫的人都有得救之感。
话音刚落,就见披头散发的逐琊,失魂落魄,进了房间。
襄凝像看到救世主一般,噙着眼泪就扑进逐琊怀里,哭得声泪俱下:“夫君…我好害怕,我以为你厌弃我了。还好,还好你回来了。答应我,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逐琊身体僵硬,听着襄凝把话说完了,摆了摆手让仙婢下去,才把人从怀里拨开,毫无感情地看着她。
襄凝被逐琊看得奇怪,摸了摸脸:“我…脸上可是哭脏了?”
逐琊从袖子里拿出天帝那道赐婚的圣旨,放进襄凝手里:“我不能娶你。”
襄凝似乎受到极大惊吓,整个人肩膀一抖一抖的,连着退了两步,看到自己手上的东西,猛地丢开:“逐琊,你,你在说什么?今日是我们大喜的日子,你别开这样的玩笑,好不好?”
“我不能娶你,”逐琊很无情地重复了一遍,“今日的婚约,就此取消。若是天帝要怪罪,即便是用钧天雷打死我也无妨。”
襄凝闻言一僵,眼泪就满上眼眶:“你,宁愿死也不肯娶我,我在你眼中就这么不堪吗?明明昨天还是好好的,为何你今天突然变成这样?”
“我已经知道了原因,就不会再被骗了,”逐琊把话说穿了,“不过我想,既然对天命的威胁已经解除了,天帝也已经没有理由再去为难了。”
襄凝大骇:“你…知道了?”
“月老坦白了一切。”
前功尽弃,功亏一篑,襄凝的挫败感史无前例地膨胀着,她拽着逐琊的袖子恳求:“逐琊,满天宫的人就在前厅坐着,你难道要沦为六界的笑柄吗?你要我用怎样的颜面去面对他们的目光?逐琊,我们骗你也是为你好,至少,我的心意从未骗过你。”
逐琊突然笑了一声:“那我是不是该向你们行礼道谢,感谢你们这么处心积虑地为我着想?”
襄凝有些受不了这样的冷嘲热讽,委屈地摇头:“不要,你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你要我怎么办呢?眼睁睁地看着你,看着天宫出事吗!”
“呵,是啊,一两个人的性命如何同天命相提并论……我没有理由去指责你们,只是事到如今,也够了吧。”
“你真的不肯娶我么?”
逐琊转过身去:“我曾经答应一个人要娶他,我不能负他。”
他刚想抬步走,就听身后襄凝一声嘶吼:“是溯夕对吗?!”
他没有回答,可沉默代表了一切。
“我早就知道,溯夕对你而言不一般。大战九婴那时你满脸担忧的神情,我就知道了。看来你已经知道了,他是你的情劫,”襄凝说着,走到逐琊面前来,“是会害死你的劫!”
“你说错了,他不是我的劫,”逐琊正视她,一字一句地纠正,“我是他的劫,他是我的幸。”
“呵…呵呵…他是你的幸?那我是什么?…。哈哈哈…”襄凝含着眼泪笑了起来,却伤感无比。
“你即便没有我,也是天界尊贵的公主,可他,却不能没有我。”
“我爱了你那么多年,若不是为了站在你身边,这荣耀满身的公主封号于我有何意义?”
“你的荣耀满身,却是溯夕满身伤痛替你换来的。”
襄凝已经有些崩溃,连盘好的鬓发也有些松乱,珠泪盈睫,声嘶力竭:“是!我是欠溯夕的,我愧对他,我抢了他的功劳,我依着天帝的指示去陷害他,去伤害他,我是泯灭良知!是心狠手辣!所以,我不配拥有你,对不对?”
逐琊有些同情襄凝,他很多年前就认识她了,所以她知道,襄凝本性不是这个样子的。
“一步错,步步错,不要再错下去了。”
襄凝把自己的手端到逐琊面前:“你怨我,怨我跟着天帝瞒你、设计你。这双手,为了得到你,做了许多曾经令我自己都不齿的事情!我告诉我自己,只要能得到你,那些都是值得的!可是我没有想到,到了今天,你还是不要我!”
“你不该再越陷越深,所以,还是结束吧。”逐琊侧过身去推开房门,一点点眷恋都不留给襄凝。
襄凝觉得这世间真是一场笑话,一个时辰前她还在期待着逐琊来娶她会是多么美的一场画面,现在凤冠霞帔的自己就像个小丑一样。
“呵,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默默地掉泪,她如同被施了定身术,直到听到逐琊即将迈出房门的瞬间才低哑地再度开口。
“你找不到溯夕了,他已经死了。”
逐琊脚步一顿,心中一惊,登时只觉得血液几乎都停滞了,一股凉意从头劈头盖脸的浇下来,直浇的整个人心都凉了半截。
他有些木愣愣的往后看去,从喉间艰难的溢出声音:“你说什么?”
襄凝苦笑,双手捏着华服,泪水泫然落下,然后把脸埋在双手之间,破碎的字句溢出来:“这是…我瞒你的最后一件事了……你醒来之前,他就从宸宿宫门口的天阶上跳下去了…对不起…我只想逼他走……我没想害死他的……对不起,对不起……”
听着襄凝的忏悔呢喃,逐琊像被一把尖刀插上了心窝,瞬间不会心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