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仁赫的目光隔着层层叠叠的人群,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一时间我感觉自己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心想还好化妆的时候底妆打得足,粉饼又扑得厚,或许不会被别人发现我的异常。
比如我面前的陈景,就确实没发现我怎么不对劲了,只当做我和刚才那一组拍摄的时候一样有些紧张。他低声说着一些安慰我的话,同时配合着摄影师的意思,更低地俯下了身,装作要亲我的样子。我们唇和唇之间的距离已经非常近了。当然,肯定是要亲但是又没有亲到,为了做出效果,不会真的碰触到。
但即使是这样,我也能隔着层层叠叠的人群,察觉到落在我身上的杀气。
主人像是明白过来了眼下的局面,周身无声地开始升腾起了怒意。
我心里忐忐忑忑,心想,完了,再怎么遮掩也掩饰不过去了。朴仁赫知道他面前这个摆着各种不上流姿势的女模,就是我。
……松垮垮盖了件薄薄布料,露着胳膊又露腿而且还当着屋子里那么多人的目光做这些姿势的……我。
我用余光能感觉到朴仁赫正紧紧抿着唇,眼神冷冽,并不说话。
“……好了,这样可以了。”
摄影师终于满意了,动了几下闪光灯,咔嚓咔嚓,开始拍起了片子。
我松了一口气,心想,终于能熬过去了。
只要不再出任何的差错,但愿今天的这些早点收工。早收工我早回去,毕竟实在忍受不了现在的尴尬了。
“……还不错,比刚才顺利多了。”陈景一边抱着我,也一边小声地,用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和我聊天。
拍完这个动作我们又换了一组动作,造型师给我补了一个妆,顺带把我的长发都披散下来,末端卷出了一个造型好看的微卷。这样一打理,又多了一份不一样的味道。我的头发长长卷卷,一直垂到了腰部,有几缕被造型师弄到了前面,大部分垂在了耳朵后面。
陈景在我面前夸我:“……挺漂亮的。”
我笑笑。
纵然怎么掩饰自己的表情,我的内心还是慌张的。
因为抱着“早点收工”的心思,我也全神贯注,下一组动作非常顺利。摄影师又开始咔嚓咔嚓。就在我以为这一切都能够顺利通过的时候,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句不重不轻的男声。
“……你们对模特的要求这么低,这样就能入镜了么?”
在场的人皆是一愣。
反应过来之后,大家循声望去,才发现是坐在沙发那端的朴仁赫。
他靠着窗,一身银灰色的西装干净利落,此刻正捻着一杯红酒杯观察着这边的一切。
他只是静静开口,声音却仿佛传达到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反应过来之后的导演率先附和:“……对啊对啊……摄影师!你看这个女模还有许多不到位的地方啊!”
摄影师反应过来之后,也附和:“……对啊对啊!哎哎,美女!我们再重新来一遍吧……”
工作人员再度忙起来。
造型老师再度给我补妆,动作老师再次手忙脚乱指导着动作,告诉我要氤氲什么样的情绪。
陈景倒不以为然,只是隔着人群,遥遥地看着朴仁赫一眼。
“……据说是导演不愿意得罪的圈内人物……你认识么?”他问。
“不认识。”我摇摇头。
之后再次把心思放在了入镜上。接连又试了几次,摄影师觉得好像差不多了,看了一眼导演。导演觉得好像也差不多了,看了一眼朴仁赫。
但朴仁赫只是静静坐在窗边的纯色沙发上,大部分时间看着外面的街景,偶尔侧过头来,看了一眼床上的两个人。皱了皱眉,再次摇头。
于是我再度被他们训斥:“……怎么回事?能不能注意力集中一点?”
“……衣服再撩开一点点啊……”
“……对脸要侧过来一点……不行侧太过来了,再侧回去……不行,侧过来……”
无休止的反复的调整,把我弄得身心俱疲。
除了满肚子的委屈,更多的还有是被其他人无声谴责的那种内疚。仿佛整个屋子的人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才没有办法早点收工。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我的身上,一半责备,另一半更像是置身事外地看热闹:看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搞定,看你下次还会被怎么训斥,看这样的场面你最后该怎么收场。
我遥遥地看了一眼沙发上的朴仁赫。他今天穿得很沉稳,更透出了身上一种成熟男人的韵味。
那个曾经在大清晨的时候,亚麻色短发,一身棒球服配白色板鞋靠在车旁,抱着双臂哼着歌优优雅雅等我下楼的人,似乎已经很难再找到任何的影子了。
此刻,我置身于一个偌大的房间里,在他冷静的打量之下。我被反复刁难、训斥、纠错。屋子里每一个人的目光都似对我虎视眈眈。
我忽然有点想要求饶。
我想说,我们之间的私人恩怨能不能私底下再解决?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公报私仇?至少今天,可不可以先放过我?
可当我遥遥地把目光投在他的身上的时候,我发现他竟然也在看我。
我们的目光有了一瞬间短暂的对视。
他的眼神里有着我看不懂的东西。但此刻男人静静的打量却成了一种属实。
我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其实……就是想要我的求饶。
他不断地给我施加压力,无非是想让我妥协,让我求他,想让我说对不起,我错了,让我放低姿态,低声下气,把一切的审判的权利都交给他。
可是……
我默默地收回自己的目光。垂下眼眸。
……凭什么?
难道就因为我接下了这份兼职,就应该很理亏地对他道歉,对不起我不应该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不应该做这样的工作。
还是因为我从他的工作室里辞职,就应该满怀愧疚地对他充满歉意,对不起我不应该这么高傲,我不应该甩你一脸的不理睬,不应该对你爱搭不理?
可是……他又不是我的谁。
我何必……这样处处迁就,并且当做理所当然?
最终我咬了咬唇,还是决定坚持下来。
我不想求他,就让他一个人在那里自发光环吧。
后面的一个小时我又陆续被刁难了五六次,每一次都被骂得特别羞愧。但我抗了下来。摄影师说这样不行,我就调整一次。下一次他说那样不行,我就再调整一次。
哪怕知道很多的刁难都是没有由来的,但我就是按照他们的要求反复修改。
我想,做到让他们无可挑剔的地步,这样,你总没什么其他的话可以说了吧?
中场休息的时候,我坐在外面的椅子上。陈景走过来在我身边,又给我递了一瓶矿泉水。他夸我:“……你刚才已经很好了,适应得非常快。别自责了。”
他坐在我旁边,像是一个见过了世面的邻家哥哥,正在教自己的妹妹要怎么样怎么样。
朴仁赫站在远处,和经纪人导演几个商量着一些合作上的事情。
自始至终,他都能看到我。
看到我身上裹着浴巾,像一条被抛弃的流浪狗。因为有点冷还打出了几个喷嚏。但放眼望去,周围又没有其他的衣服可以穿。只好再裹裹身上的浴巾。
他就注视着那样的我。被他整得犹如一条丧家之犬。
可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走过来。甚至每次目光掠过我的时候,都像蜻蜓点水,很快就又掠到了其他地方去。
……他根本,就装作仿佛不认识我的样子。
可我们之间的对峙却是那么鲜明。我能感觉到他一次次对我施压,想看到我被压垮的样子。可我总是抿着唇,就是不肯对他表现出半点求饶的样子。
中场休息的时候,我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走到他身边,只用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轻轻示意,说一些软话,或者他就会结束这场没有道理的刁难。
甚至不用等中场休息的时候。在拍摄的时候,只要我有一丝半点的求软的意思,投一个求助的眼神给他,他大概就能立刻明白。
可我什么都没有做。
他装作不认识我,我也就装作不认识他。
一天的时间还很漫长,我们还能慢慢对峙。
之后继续开拍,朴仁赫依然坐在靠窗的边上,而我反复地做着同一个姿势。又一组过去了,在摄影师开始抖擞着样片,看看下一组应该找什么样的风格的时候,朴仁赫起身,静静地踱步走到了摄影师旁边。摄影师一张一张地翻着各种样片。忽然,朴仁赫静静伸出一根手指。
指了指他手上的其中一张。
摄影师顿了一下,立刻心领神会:“……好的!就来一张这样的!”
动作老师也看了样片,过来指导我怎么摆。可当我领会了她的意思,才知道这个姿势的尺度有多么大,而我竟然要当着满屋子的人做这样的pose。
再一次地,我的脸刷得红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