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得笔直。
此刻，我背对着那扇自动门，保持着脊背的僵硬。在我身后，就是那个从杂志的光环里走下来的男人。
他刚刚和朴仁赫通过电话。然后，就带着一身耀眼的光环出现在了这家婚礼策划店。
我并没有看到季深的模样，却先从那几个实习小姑娘的眼中看到了满满的惊艳。
她们倒吸了一口凉气，彼此低声议论着：
“……天啊……又来一个更帅的！我今天是不是不小心进了什么剧组了？”
“这个你都没认出来啊，就是‘国民老公’季深啊，那个什么集团的什么……”
“……啊……我刚刚翻杂志还翻到他了呢……”
在那些满满的小鹿乱跳的眼神中，我感觉到有一道带着温度的目光，落在了我挺得笔直的脊背上。
这样的眼神的温度，我再熟悉不过。
每次他的目光像蜻蜓掠水一般掠过我，都会留下我身体莫名的颤栗。
我死死僵持着身体，就是不肯回头。
“季深。”朴仁赫看到他，率先伸长了手臂和他打招呼。
即便背对着，我都能感觉到身后的人轻轻颔首，点了一个头。
接着，莫名强大的气场就离我越来越近，压迫得我快要窒息。直到濒临呼吸困难，那道身影越过我，长腿三两步就到了沙发的另外一端。
他坐在了我的左手边。沙发和我呈九十度角。一件纯黑色的毛衣，领口很长，盖住了三分之一的面庞。削瘦的下巴和唇形隐没在了纯黑的毛衣中，露出的高挑的鼻梁和长长如蝶翼扑腾般的睫毛，就一如神明的杰作。他端起一杯水，热气便袅袅上升，湿润了他垂下的睫毛。
我曾不止一次觉得，这种美很锋利。具有道不明意味的攻击性。
“这么巧，你就在附近。”
朴仁赫吩咐身旁的服务生给对方倒一杯不加糖的美式。见到季深，他显然很高兴，语调都是微微上扬的。
我坐在一旁，也不知怎么表示。大概看上去非常木讷。
而季深的目光掠过我，一直沉静的眼神里竟然有了很轻微的笑意。
他轻轻颔首，开口：“又见面了。”
——又见面了。
这样的吐字方式，像是一种独有的音乐旋律。
我诚惶诚恐地点头。
上一次见到他，他已然像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把我送回家，一直送到单元楼楼下，还和我道别了一声再见。
这样的待遇让我受宠若惊。而有了上次的交集，我们怎么样，都能勉强扯上一个“普通朋友”的关系了吧？
“又见面了。”我附和着说。
朴仁赫的目光正放在刚才策划师递给他的几本场景画册上。他和季深聊了一些工作上的事，很快三两句就说完了，转为了日常的闲聊。
“这种类型的，你觉得怎么样？”他把画册翻过来，给对面的季深看。
此刻，季深坐在我的左手边。朴仁赫坐在我的右手边。在那些实习小姑娘的眼中，我是一个令人羡慕的被两大男神包围着的女人。
只有我如坐针毡。想要立刻夺门而出。
“一般。”季深的目光在朴仁赫翻过来的那本页面上，略微停留了几秒钟，接着就给出了一个风轻云淡的答案。
后面几个小姑娘更加紧张了。那是他们店里做主要展示的几套方案。这样的效果图都一般，就不知道什么才能入了这位男神的眼了。
“我也觉得一般。”朴仁赫回过来打量了一眼，又翻到了下一页。一本翻下来后，他终于在那几张天花乱坠的页面里失去了兴趣，转而问我，“主要是看森森喜欢什么样的了。毕竟我只是配角。”
他笑起来的样子，非常暖。
如沐春风。
可我怎么就偏偏无法放下自己高度的警惕呢？为什么从头到尾都僵硬着脊背，挺得笔直，唯恐出现什么纰漏呢？
在朴仁赫期待如小鹿一般湿漉漉的目光里，我只能笑笑。什么都没有说。
季深倒像是非常了然。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打算什么时候办婚礼？”他问。
“尽快吧。”朴仁赫答，眉眼之间倒有许多即将成为已婚人士的喜悦，“我希望是这个月底就完成全部流程。最迟，也是下个月。”
这样笃定的语气，仿佛他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所有的事情都在流程中进行。而我只需配合着出现就可以。
朴仁赫绝对是个体贴的男人。他知道再过不了多久，孕肚的迹象就会出来了。而结婚是个繁琐的流程。正儿八经地结个婚，身边许多人都要准备上个一年半载。
可这些，他雷厉风行，压缩在短短半个月内就完成了。
但我为什么心里还有十二分的不确定和排斥？甚至还来不及明确表明自己态度的时候，就已经在朴仁赫对他人的介绍里，变成了“月底就能结婚”的顺理成章的事实。
“恭喜。”听到这些，季深只是微微点头。神情中看不出什么别的情绪，但为朋友感到高兴，却像是真的。
“我们的婚礼，你一定要来。”朴仁赫说。
季深点头。
他的目光蜻蜓点水，在我的身上一掠而过。朴仁赫对于我怀孕的事毫不芥蒂，会直截了当地就告诉他的朋友，我怀了“他”的孩子。
可事实上，孩子并不是他的。朴仁赫笑起来的暖暖的模样，像是能把一切都云淡风轻地包容。
季深知道后，也并没有太大的反应，说了一声恭喜。又或者不用朴仁赫开口，外人也能从这匆促的婚礼操办中猜出一个大概来。这年头，奉子成婚已经很普遍。
可此刻他们一个坐在我的左边，一个坐在我的右边。孩子是中间维系我们的纽带。如果非要选择一个孩子的爸爸，他们一个是过去式，一个是未来式。只是彼此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唯有坐在中间的我，才是那个孤独的知情人。
我其实接受不了。
我接受不了季深看着我的模样，像是看待一个好朋友的女人，并且为他们感到祝福。
我接受不了他什么都不知情。他不知情在他面前有一个自己的血缘骨肉。不知情自己早已为人父母。
在朴仁赫起身去试衣间里换衣服的时候，我终于下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决定。
我决定要告诉他这一切。
哪怕这样做会曝光我之前隐瞒了无数次的身份。会被认为是欺骗。会被觉得难以接受。
但我不能再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懦弱胆怯，因为这一次不光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而是涉及到了另一个生命。我没有权利单方面决定他的人生。
手里捧着热水的杯子，我的指尖凉到我心里都发颤。我没把握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这绝对是我一生中非常难做的一个决定之一。光是要吐出第一个音节，就需要我积蓄非常大的勇气。
我在心里给自己加油打气。说吧，豁出去吧，最坏的结果能是什么呢，我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怕什么。什么都承担得起。
我终于决定要开口说出第一个字。
“季……”
可我只吐出了一个单音音节，还没来得及说更多，季深的电话就响起了。
他看了上面的来电显示人，唇角有了很轻微的笑意。
我怔住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季深露出这样的笑意。
他对于任何人，都保持着非常遥远的距离。点到即止，连眼神都不会过多停留。
可这一次，他的眼神中有一些别的东西。我甚至都描述不清那是什么。
“我在。”他接起来，说。
吐字很轻，却相当温柔。
电话那端有一些嘈杂的声音，隔着遥遥的距离，我并不听得太过清楚。在季深接电话的过程中，我那说了一半的话像是无端湮没在风里，只能尴尬捧着热水，暖了手放下，放下了又端起来暖手。视线环顾这家店一周，有些略微的无措。
终于，季深挂下了电话。
他说：“在附近么？那你过来吧。”
接着，把这家店的地址又报了一遍。
旁边的实习小姑娘已经跃跃欲试了，彼此低声谈论：“不会待会儿还有个小帅哥过来吧？天哪！今天我应该去买彩票了。”
“是啊是啊，今天遇到了好多大人物啊，待会儿我要偷偷发个朋友圈……”
可我全然高兴不起来。相反，非常不安的情绪缠绕着我。
在季深挂下电话的那一刻，我不经意间瞥到了那个来电号码。它像是一瞬间就如闪电坠地，击中了我的身体。
我的脑海哗啦一声，有一种感觉不到四肢百骸的错觉。
那个号码并不是别的号码。
相反，我还对它非常的熟悉。到了滚瓜烂熟的地步。
我不止一次地用这个号码在深夜的十一点和一个人发过“晚安”的短信。我不止一次把它当做自己的一部分，甚至不经思索就可以吐出来。
……的我曾经的号码。
等待的时间让每一秒钟都变得格外的漫长。
看着季深对着这一串号码露出笑意，我甚至错觉他是在对“我”笑。对着“我”，和曾经与我的互动的“集合”，露出这样的神情。
可我的逻辑思维还清醒。这个号码的主人哪怕曾经是我，现在也不再是了。刚才和季深通电话的人，不可能再是别人，只可能是一个人。
叮咚一声。
自动门再次打开。
——欢迎光临。
我在对面实习小姑娘的眼中，再次看到了惊羡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