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黑暗中,我陷入了一片沉默。
我原以为在我和吴允儿之间,仅仅是关于我们两个人的鸿沟。却不知道有些秘密早已像断电之后屋里浮起的无声尘埃一般,无从察觉,隐没遁形,唯有那手电筒突如其来的光束直逼过来,才能看到漫天漂浮着、被仓惶扰乱的颗粒。
“哎呀,终于找着手电筒了。”吉菲在一旁嘀咕着。开了又关,关了又开。调试着不同的档位。
“你在哪里找着的?”茜茜翻箱倒柜,一无所获。看了眼吉菲手里的手电筒,又继续翻箱倒柜去了。
吴允儿的脸在强光中被打亮了侧脸,又很快隐没黑暗。就这样明明灭灭了许多次,她神色未动,只是看着我。
我猜测我的脸大概也是在手电筒的光束之中被反复打量反复隐没。这无声的对峙来得这般漫长,我险些就要以为这就是全部了。
最终,她转身回到自己房间了。
几个小时之后,小区重新来了电。抹黑洗完澡的吉菲一声咒骂,已经躺在被子里的茜茜困倦地抬起手臂,关上门,继续躺回被窝做刚才被打搅的美梦。
我盯着天花板,不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
打开房门想要去客厅里喝一杯水,正好撞上同样开门的吴允儿。她的房门开了一半,只是看着我:“怎么,做了亏心事晚上睡不好觉了?”
我知道这件事情,我们必须坦诚布公。
“我们聊聊吧。”我说。
“聊什么?”她问。
看我一时没有说话,她替我补充:“聊你是怎么脚踏两条船吗?”
我只是说。
“你误会了。”
“我误会了?那这些怎么解释?”
她拿出手机,轻而易举地就翻出了其中的几条短信。都是与同一个未备注的号码的反复往来。
我努力回忆着自己曾经和季深发过怎么样的短讯。
他发给我的第一条短信。
——我是季深。
他发给我的第二条短信。
——可以出来见面谈谈吗?
他曾无数次在准点的晚上,出现在我的手机屏幕上。
——晚安。
那些一来一往的信息,此刻像是曝光于世,全部都被吴允儿戳穿。
我最深处的秘密,就这样明晃晃地落在她的手里,泛着蓝色的荧光,在黑暗中被来回摇摆。
我下意识去夺。
吴允儿敏捷地把手一抽。
“想要回去?”她说。
我们两人无声对峙着。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吴允儿看着我静静地开口,“你在害怕自己的秘密曝光。就像我曾经害怕自己的秘密被公之于众一样。”
“我没有。”我强撑。
“没有?”她的指尖就放在手机屏幕的按键上,通讯录里有一个清晰的朴仁赫的头像,轻轻一按,电话就拨了出去,“那你应该就不介意我试试吧,猜猜看朴仁赫的反应是不是很有趣?”
我脑海警铃大作。
吴允儿正在打电话给朴仁赫!
我心底最深处关于季深的秘密,很快又将在另外一个人的面前被无情展示!
我迅速再次伸手去夺。
吴允儿早就预料到了我的反应,回手一抽,躲过了我的动作。
朴仁赫的电话彩铃,回响在安静的房间里。
我满脑子只想着能立刻按到那个红色的挂断键,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再次去夺。吴允儿再躲闪。
我们就像在一个动作片镜头里,我步步上前,而她镇定地步步后退。期间动作越来越加快,我们还不小心打翻了桌子上的什么瓷器的物品。
哐当一声。漆黑的黑暗中,非常清脆。
隔壁的房间传来了吉菲的轻声咒骂声。
“隔壁什么声音?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我和吴允儿站在原地。
脚下是一块块碎成很多片的小碎块。我们一个站在它的左边,一个站在它的右边,停下了刚才的激烈动作,只是无声对视。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接通了。
“喂?”
很轻微的音节。
从电话的那端传过来。
我的心脏都快跳出胸膛,却只能盯着吴允儿,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这一刻的吴允儿相当镇定。
她在黑暗中看着我,像一朵刚刚盛开的罂粟花。带着一种见过了世面的了然。
“朴仁赫,我是吴允儿。”她把电话开了免提,放在我们两人之中,保持着我夺不走的制衡距离。
良久之后,轻轻开口。做了自我介绍。
“嗯。”朴仁赫轻轻地回应了一声,显然他知道,也存了吴允儿的号码,却默认了这种略微奇怪的开场白,下一句,他开口,“……森森是在你身边吗?”
森森,是他一贯叫我的名字。
“是。”吴允儿说。
自始至终,我像一只保持着警惕的刺猬,随时等着危机降临。吴允儿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在耳朵里。
她漫不经心地问朴仁赫:“你和沈森森之间,每天晚上都会发‘晚安’吗?”
如果我真的有刺,那么恐怕现在的每一根都高高地竖起,自我防御。
这就是吴允儿。总能挑中最尖锐的话提问。
朴仁赫沉默了许久,没有说是,也没有回答不是。像是在揣测吴允儿的用意。过了一会儿,他有些犹豫地问:“……森森怎么了?”
他不论在什么时候都会以我为中心。问的是,“我”怎么了。
这样的朴仁赫,美好得让人不忍心加诸任何的伤害。
我用恳求的目光望着吴允儿。
此刻是深夜。有雾气。窗外隐约折射了银白色的月光。如果她愿意在此时缄口不言,事情就不至于到无法挽回的余地。
终于,沉吟了许久,吴允儿开口回答。
“……她很好。我们都没事。”
她的音量并不大。最终以一句陈述句收尾。
“……她就是想和你说一声晚安。”
我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最终,吴允儿把话筒递给我。我颤抖着声线,干巴巴地从嘴巴里吐出一句“晚安”。
朴仁赫还贴心地交代了我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挂下电话之后的吴允儿静静看着我,说:“现在你明白秘密被人洞穿的感觉了吧?无地自容,如跳梁小丑。”
我张了张嘴唇。
她最后说:“你当初对我做的,就是这样的事。”
这是这个晚上我们最后的谈话。
自这个夜晚之后,我们或视而不见,或简短寒暄,再也没有像在这样明灭的夜晚中,在凌晨一点的时间点还不知疲倦地彼此对峙。
之后,夜晚就戛然而止。
我们各自无眠。
清晨的我们各自打开房门遇到对方,也只是各自转头,忙自己的事。
朴仁赫问及我关于昨晚的事情。我草草敷衍了几句,也没有认真作答。他也没有再问下去,却劝我以后一定要在十点钟以前睡觉。
“你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他说。
朴仁赫为我定制了一系列的清单。
从早餐必须吃的几种食物,到晚上睡觉前必须要做的十件事情。他已经全面渗透到了我的日常作息,一言一行都是在提醒我现在“不一样了”,不该再过以前那种“单身小姑娘”的日子了。
甚至,他已经开始雷厉风行地为我选婚纱了。
当婚礼策划师在坐沙发的那一端,举着各种效果图画册一本正经地忽悠我这种甲方的时候,我还能从旁边的几个年轻实习女孩的眼中,看到自己被羡慕的模样。
“我梦想中的婚礼就是这样的啊……”
“……是啊是啊,我什么时候也能找到这样多金又帅气的老公……”
她们低声议论。
可实际上,我并没有比她们大多少。不久之前,我也只把自己当做是“她们”这类群体的一部分。但命运像是和我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我身边坐着愿意为我一掷千金的男人,眼神全然地放在我身上,只等着我在那本画册上做决定;可我心里想着的,却并不是他。
吴允儿这段时间很忙碌,事业开始慢慢上升。她离开了那家化妆品销售,开始重新投简历。没过几天,被一家艺人公司邀请面试,人品爆发后,被签约潜力新人,成为重点的包装对象。
她又重新杀回了这个圈子。微博、主页又活跃起来,开始重新打理。工作琐事忙的时候,她也找到了一个小助理,帮她鞍前马后地处理邮件。
此刻我坐在这家婚礼策划店的沙发上,开始漫无边际地想着吴允儿的事。她还很年轻,二十出头,可她的故事像是青春疼痛小说里的情节,永远一波三折起伏不断。烟火一样刹那灿烂之后,还剩下大把的青春可以挥霍。
“沈小姐,最终您的意思是怎么样的?”对面的婚礼策划师打断了我的微怔。
我想了很久,都没有回复给对方一个明确的答案。
并不是全然否定这些方案,只是对于“婚礼”这件事,我的潜意识里还有十二分的不确定。也是在这个时候,朴仁赫的电话响了起来。
“季深?”他接起来。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身体顿住了。本能地开始产生一种逃避的心理。
但我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盯着我的眼睛十几双,我能往哪里逃?
朴仁赫在电话里应了几声。最终说,好的,那你过来找我吧。
他把这家店的地址报给了对方。
十分钟后,自动门就响起了一声——
“欢迎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