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去医院的路上,我承认我再一次没忍住,翻开了季深的个人相册动态。
这是他在app里的动态,鲜少会有好友关注。连浏览量都保持在0的状态。我指尖一划,就看到了那张屏幕正中心的照片。
黄昏里的游乐园。
画面中的这个地方很冷清,并不见游人。而日落的余辉投射出了一个巨大的圆晕,笼罩了画面的大部分构图。
彼时我从手机屏幕前抬起头。公交车正摇摇晃晃地摇摆在路上,夕阳在窗外,微微暖暖刚刚好。
这是季深几秒钟之前发出来的动态,我们身处同一个时间点,有着同一片黄昏的余辉。唯一不同的,就是身处在城市两个不同的角落。
报站声音响起,公交车后门打开。不知道忽然狠下了什么心,我立刻就从座位上站起来,跟从着人流下了车。
“师傅,这个地方是哪里?”在出租车上,我拿出手机,让司机对照一下上面的画面。
半个小时后,我就从红绿灯遍布的市区到了郊外的游乐园。
抬头一看,窗外暮色四合。巨大的落日快要隐没在云层中。我结完账下车,愣愣地站在这个暂不开放的游园门口。
这一次,我终于能和他拥有同一个暮色,和同一片脚下的地。可胆怯的心再一次在我心里隐隐作祟,我没胆量进去。
从拥堵的市区风风火火赶到这里,二十几公里的路,雷厉风行半个小时就到了。
但面前就是这个地方,只是向前几步路的距离,我却又是愣愣站了半个小时。
落日最终在云层中隐没。天色暗了下来,间或有成群结队的飞鸟从头顶上方划过。
我终于决定自己还是“打道回府”了吧,只当自己曾经来过这个地方。算是给自己的一次纪念。但刚要转身,不远处的旋转木马忽然亮了起来。它们在夜色中像是突然恢复了什么光彩,兀自欢快地动了起来。
和此刻这样寂静的夜色相比,那个兀自转动的旋转木马莫名吸引了我。我想看看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循着视线中的亮光慢慢向前走,一路穿过了许多静止不动的项目。它们像是还没有被主人召唤醒,只原地等待着命令。而旋转木马却转动得非常欢快,当我来到那儿的时候,看到了双手插在西装裤口袋中,背影笔挺的季深。
我遇到了季深。在这个很深的夜色中。
季深站在灯光璀璨的旋转木马前,身形沉静。像是已经伫立了很久很久。
光是从背影,我无法揣测出他脸上的表情,却能想象到此刻旋转木马的灯光映在他的脸部轮廓上,一半明亮一半深邃。镀金的光线在侧脸的轮廓上起起伏伏,随着木马一个一个地旋转,光线也在不断变化、交替,最终氤氲成一团。
我和季深之间,大概隔着几十米远的夜幕。他明明正全神贯注盯着面前的旋转木马,而我也未曾发出过任何大的动静声,而他却偏偏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样,回过头来。
一如那天在顶楼的落地窗前那样,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他却回过头来。
只是这一次,我没有那么幸运可以抽身离开。
“沈森森?”他轻轻挑眉。
我落入了他的眼里。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躲避。
为了掩饰尴尬,我轻轻颔首,算作打过了一个招呼。
“呵,”季深轻轻吐字,眼里有了轻微的笑意,“我以为自己看错了。”
这一个夜晚,我改变了自己的主意。
季深带着我坐在夜风中的栏杆上,我们肩并着肩,看着不远处灯光璀璨的旋转木马。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如此不真实的场景中,呼气呵气,都像是缥缥缈缈,处在云端中。
我终于没有再开口叫他季总。他把我当做吴允儿的朋友那样招待,谈吐举止,都像是对待一个很久没有见面的老朋友那般。坐在他身边的我即便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膛,可说出口的话却维持着隐隐的沉静。
“好巧,我看到单独有旋转木马亮了起来,有点好奇,就走进来看看。”我说得非常笃定,就像是事实一般。
季深长长的睫毛轻垂下来,覆盖了夜风中的温度。
他并没有多问,似乎也没有多想,只是对凭空出现的有一个人陪伴他一起坐在这里的“这件事”,感到一些幸运。
“……我刚刚还在想,只有我一个人看这样的风景,是不是孤独了一些。”
他吐字很轻,也很随意。可音线极其蛊惑,拨弄了我的心弦。
我现在满脑子,都是琴弦被波动之后反反复复的回音。
这是季深第一次和我说这么“深”的话。
如果那句“交浅莫言深”的古话可以被定为真理,那么此刻用到了“孤独”这个词的季深,已然和我谈到了很内心层面的东西。上一次见面,我还只能尴尬称呼一声“季总”,话题扯得再多,无非是关于他书架上的几本书。
可他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当我们第二次独处的时候,他已经把我当成一个熟稔的朋友,甚至,能够这样淡然从容地与我分享他的心事。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之间的距离又更近了一步?
只是……我刚刚听到他谈及了,孤独。
在外人眼里光芒瞩目的他,总是会有满满的行程与会议,接受不同的专访和邀约。他被冠以“成功人士”的标签,不知道有多少人暗暗地把他当做人生偶像。二十出头的年纪,私人别墅,专属司机,商业帝国,助理有一个六人群,轮番承担不一样的职责面。
似乎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他,却在这个只有我们二人独处的夜晚,伴着冷风轻轻开口吐字,说,只有一个人看这样的风景,是不是孤独了一些?
我的心像是破开了许多道无声的破口之后,顽固地强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抵挡不住,坍塌沦陷,全军溃败。
这一个晚上,我忽然改变了自己的主意。我忽然不想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如果它生下来,该是一个像爸爸的漂亮宝宝吧?
我开始试想独自抚养他长大。我,还有这个宝宝。两个人。哪怕会承受别人各色的眼光,哪怕这一切的秘密只有我兀自无声。可生命中从此有了与身边这个男人的微妙联结,并伴随一生,也是一件值得的事,不是么?
告别季深的时候,我在夜色中对他轻轻挥手。他说送我回去,我摆摆手拒绝了。转身的瞬间,我笑得自己很想哭。身体里的沸腾着的情绪快要把我击溃,可我必须隐藏得很好,什么都不显露出来。
我在门口静静地站了很久,站得身体有些麻木,略微失去了知觉。我这才想起打车回去,于是朝着路边走。
原本这个夜晚该是这样结束了,我应该是抱着这样的情绪兀自回去,躺回被子里睡觉。但走着走着,一辆车停在了我的面前。刚刚停在我抬起手就能碰到副驾驶的车门的位置。
我愣住了。我当然认得出这辆车是谁的。
车主嘟嘟了两声,似乎是催促。我犹豫了一下,终于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身边的人,是朴仁赫。我不敢看他在黑暗中的眼睛,我甚至猜测不出来他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这里是郊外,距离工作室很远。
“你……”我发出了第一个音节,想要询问。
但朴仁赫静静地看着我。我无言地止住了后面的半句话。
“来这里找人么?”他问我。
我没有回答。
车子就停在这个夜色中,没有动。
“……是那个男人?”他又试探地开口。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是怎么定位到我的?”我问。
朴仁赫不回答这个问题,却是又问了一遍:“……刚才你和他见了面,对么?”
这种局面,我骑虎难下。
同时心里隐隐地打着鼓。我有一些害怕。我从来没料到朴仁赫会这么较真。
看我不回答,朴仁赫也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他看了一眼游园的门口,和不远处依然在欢快地转动的旋转木马。他在黑暗中兀自发声:“我和他谈谈。”
什么?
我慌张失措,眼看朴仁赫已经解开了安全带,迅速打开车门,我脑海警铃大作,慌不择路地就一把抱住他:“别去!”
被抱住的朴仁赫安静了下来。
他没有再动,而是垂下了眼眸。
夜色中的男人非常美。侧脸迷人而不可思议。只是一向笑成弯弯的月牙形的眼睛,这一次没有任何笑意。他侧过来看我,眼神很深,竟然还像一只刚刚受伤的小动物。
“我承诺过,不会对他做任何危险的事。”他开口,“只是想和他谈谈。”
我摇摇头。
根本就不能让朴仁赫见到季深。
“让我过去。”他说。
我摇摇头。
他又轻微挣扎了一下,我抱得更加紧。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叹出了一口气。
“好,我不过去。”他说。
声音中有些轻微的颤抖,像是不断在余律中颤动的琴弦。
“……那你再抱我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