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切如故。晚上下班的时候朴仁赫照例提出送我。
车子在兜兜转转的夜色中驶了很远的路，终于不可避免地停在小区楼下。我告了别，在冷风中裹紧自己的领口走上台阶，在路灯的晕黄中回身，和他招了招手。
看到朴仁赫优雅地打转方向盘离开的时候，我不可避免想起季深。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他也是这样在掉头的车里与我一掠而过。身后的广告牌出现他的巨大身影的时候，我和他都不会料到，在往后的日子里竟然也有这么多纠葛交集。
这两天，我再没有收到关于季深的消息。但三天的日子已经到，吴允儿回来了。
她一袭深褐色的风衣打开门，脖子间还披着一条巨大的毛线围脖。手里拎着包和行李箱。看到我，她没有打招呼，径直回到了房间。
我正巧已经在厨房做好了饭，问她：“你吃过了吗？”
房间里的她已经把深蓝色围脖和大衣脱下了，正把行李箱一哐当全部倒出来，瓶瓶罐罐地整理。听到我问话，她头也不抬：“你倒是还吃的下饭。”
我一愣。
她把脚下的东西一踢，不再整理，走出来靠在门框边问我：“陈薛的短信都快把我手机挤爆了。偷窥我的秘密，你是不是很有成就感？把它们洋洋洒洒公布出去，你是不是觉得很受重视？”
一路风大，吴允儿的头发有点乱。我大概能猜到她在上海的几天待得很不开心，连回来的路上都积蓄了一路的怒气。下飞机，拿托运行李，打车，在漫长的夜色与霓虹中望着窗外，心里质问我为什么这么做。
我哑口无言，拿着饭勺的手有点尴尬。
吴允儿已经开始抱着手臂笑了：“你让我在陈薛心里变成了一个婊子，谁都能上。这种感觉，很过瘾吧？”
我指尖颤抖。
这就是吴允儿。永远会挑最能中伤别人的话来说。
她曾说，朴仁赫不过是众多男神之一，又不是不可替代的，无非是可惜了一点而已。后来，她当着派对很多人的面，伸出手指点我，她有什么好，凭什么是她？你说啊？
她曾说，陈薛有什么可重要的，绝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但当她去陪别的男人的时候，那张机票唯独不让他看见，电话唯独不接他的。现在她质问我，为什么偏偏要告诉陈薛？很过瘾吧？
毁掉她幸福的永远不是我，而是她从不曾对他人吐露过内心的高墙。
“你觉得自己很有道理是吧？”我也微微地笑起来了，直视着眼前的吴允儿，她和我初见时候一样漂亮，海藻一般长长卷卷的长发。可我说出的话连我自己也觉得冰冷，“你每天在不同的男人之间周旋，还觉得自己特别高风亮节是吧？有金主想睡你，你就愿意飞过去陪，怎么，你装了一个行李箱的钱回来吗？”
吴允儿看着我。
我在倏明倏暗的客厅灯光里，说完最后一句话。
“……你以为你只有在陈薛的心里，才是一个婊子吗？”
彭的一声，吴允儿甩上门扬长而去。我在滴答作响的秒针里静静蹲下来，无言地抱住了自己的手臂。
第二天陈薛没有来，朴仁赫还私下问我，吴允儿和陈薛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我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情。等傍晚的时候，他送我回家。
回去的路上我情绪不振，朴仁赫很贴心，送我到出租屋的门口。我请他进来喝杯茶，吴允儿依然没有回来。
昨天晚上她甩门而出的时候气势汹汹，没有带包，没有带钱，估计只有口袋里的手机。漫长的一夜，不知道她又去哪里留宿了。我忽然有想打个电话跟她道歉的冲动，但理性犹在，很快又抑制住了。
朴仁赫坐了一会儿就离开，我打开电脑关注了吴允儿的直播。她已经许多天没有更新，粉丝催得很激烈。眼下八点很快过去了，她并没有出来直播的意思。
这一个晚上我辗转难眠，半夜出来喝水，经过吴允儿的房间。
我想了想，终于决定应该和她道个歉。那件买了很久的大红色长裙被我背出来，作为圣诞礼物挂进了吴允儿的衣柜里。
半夜睡不着打开手机，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塞了进来。不知道是刚好开机的时候撞到了对方拨进来，还是主人早已不厌其烦地打了许多遍。上面的号码我不能再熟悉了。
季深。
此刻是凌晨一点。他打电话给我。
我沉默无言，接了起来。接通的那刻，对方停顿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话筒那边的季深想要说什么，只好等着。
我原以为这么深的夜晚他拨我的电话已算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可就像吴允儿出现在我生活中的变节一样，我等到的是一句更不可思议的话。
他说：“我在你楼下，出来见我么？”
我脑海像被敲钟的声音不断盘旋，好不容易一步一步摸索到了窗户旁边。
季深没有骗我，他就站在楼下。
路灯在他身上晕出一个犹如舞台灯束一般的光，四面漆黑，唯独他周身明亮，像童话里的王子一般。
我接着他的电话的同时，他也抬起头，直直地朝着我的方向看过来。我的房间没有开灯，我们的相遇再一次的，是一场白昼与黑夜的邂逅。
“我知道你就在那儿。”
笃定的语气从听筒的位置传过来。男人的声音像黑夜里的雾气，有些微微的沙，吐字轻，却好听得致命。
我方寸大乱。
我从来不知道，他对我的熟悉已经到了这般的地步。竟然能轻而易举地挖掘出我的住址，然后在一个我不曾防备的深夜突然袭击。
我的嘴张了又张，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在那边的季深看来，我似乎经历了一个非常漫长的沉默。他看不见我，却始终保持着接听电话的姿势，望着我的方向。
目光很深，我测不透。
“不出来么？”楼下的季深已经感觉出了我的迟疑，只是轻轻问。
这样的问句，我几乎听不出其中包含了什么样的情绪。
手指移到了红色的挂断键上，我几乎就想要结束今晚的对话。
……一切都，超出控制范围了。
怎么可能。
他竟然会找到这里？
眼下我不敢再和他有任何的交集，只想尽快切断。可季深似乎洞破了隐遁在黑暗中的我的心思，问：“……你觉得我们这样，有意思吗？”
他问我，有意思吗？
深夜的雾气袅袅上升，像一并混合了他身上的淡漠气息。
这就是季深。他吐字的时候很轻，看人的时候很远。此刻他站在楼下，像是一块锋利的棱角，恨不得立刻戳到我心底最深的肉瓣处，然后掏出来看看我的真心。
有意思吗？我无言以对。
记得我挂断电话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那天晚上之后，我一直在想你。”
然后，不经过任何大脑思索的麻木的手指就切掉了通话，留给我自己一片长久而漫长的寂静。
第二天起床，那句话还在我的耳边回响。
他说，那天晚上之后，我一直在想你。
他深夜站在楼下，望着一片漆黑的窗户。在电话里这么和我说。
那样沉静的男人，竟然也可以说出这样撩人的情话。我回味着每一个字，连心脏最深的地方，都不可遏制地战栗了起来。
一整天在工作室，我犹如身处飘忽的云端。视野所接触到的每一个事物，都觉得如此不真实。
下班的时候我坐电梯下去，临闭合的时候朴仁赫的一只手探进来，强行又把电梯门打开。
他为了赶上我还有些微微喘气，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笑起来，眼睛黑亮迷人。
“今天怎么不一起走？”他问。
最近他天天晚上都送我回去。
我想了想，诚实回答：“刚才听到你接电话了，晚上似乎有约，我就不打扰你了。”
朴仁赫被我气得笑了出来，敲了一记我的脑袋。
“我带你一起过去啊。反正也都是认识的朋友，吃完饭，我送你回去。”
我被朴仁赫载到了附近的餐厅。餐厅很小，灯光略暗，放着小野丽莎的音乐，有点慵懒的风格。
一看这样的装修，我疑惑问他：“约的不是客户吗？”
朴仁赫摇摇头，目光忽然落到了外面的街口上。
他说：“来了。”
我抬头去看，对方已经从暮色的街口走了进来。
收了黑色的大伞，推开木质门。铃铛丁零当啷地响了起来，像是迎接即将不久来到的圣诞节。
进来的人侧脸削瘦苍白，黑色的风衣领口挡住了下半张脸的轮廓。吧台的女服务生小鹿乱撞地和他打了声招呼，他轻轻颔首，算作礼貌的回应。
我浑身一震，这样的人，不可能再是别人。
淡漠的眼神远远飘来，落在我们的桌上。朴仁赫很热情，伸高一只手和他打招呼。
等他坐下了，咖啡的温热刚刚好。
“我知道你只喝美式，”朴仁赫把杯子轻轻推过去，“还是不加糖的那种。”
坐在对面的人轻轻笑。
隔着立起来的领口，看不清他此刻的笑起来的样子。但眼神里的目光像是有点温度，轻轻一点，就落在朴仁赫的身上。
咖啡的雾气和窗户玻璃上的雾气相互映衬。
他睫毛上还带着刚才雨水的寒意，眨眼之间，已被氤氲上升的雾气浸润，微微动一下，就像纯黑色的蝴蝶扇动蝶翼。
这样的人，不可能再是别人。
他拥有一个能从茫茫人海中分辨出来的名字。
季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