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料到又一次和季深见面。
在这种情形下。
落地窗里面的包围圈似乎谈论了很久，每个人各执己见。白色的签字笔在季深的指尖漫不经心地转动。最终，他垂下了睫毛，侧过脸，看向了窗外的车水马龙。
我在沙发上正襟危坐，也不再和前台小姐开玩笑。热水被我捂在掌心，变成了取暖需要。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等到小会议结束，人群散开。那位陈经理并没有立刻出来，而是又抱着文件去忙其他的事。我猜测自己还得有一会儿等，又不好意思不告而别独自离开。这时候，季深率先从人群中离开，丢下身后各自忙碌的人，走出办公区。
我脑海中警铃大作，但是什么都做不了，就眼睁睁地看着季深往我的方向走过来。
直到旁边几位前台小姐中的一个忙不迭殷勤地帮他拉开门，他礼貌客气地对人家点点头的间隙——
我能深切地记得，那不过是四分之三秒的时间。季深的目光像蜻蜓点水一样，掠过了我坐的沙发的位置。
一时间我思路千回百转，说不清是希望他把我当做一个目不斜视的路人存在，还是顺理成章地把我从记忆中挖掘出来。
前台的小姐顺着季深的目光看过来，一时间脸色就变得不好了。
“这位女士，不好意思，书架最底下的几本书，是只能季总才能翻阅的。”
我顺着对方的目光瞄了一眼手头边的几本厚重的精装书，原本只是看着包装很珍藏就抽出来作为我手足无措的掩饰。现在被对方一提醒，我倒是有点尴尬。
前台小姐剜了我一眼，扭头就和季深解释。
“不好意思季总，是我没有仔细看好这位女士，我现在就……”
但季深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那个前台。
他站在门边，身后是落地窗里忙忙碌碌的人群，身前是沙发上局促不安的我。他静静地把目光放在我身上几秒，忽然轻轻笑了。
“沈森森？”他开口。吐字极轻。
这极其轻微的笑意，像是春天繁花锦簇。
迫切希望他把我当做路人的心思彻底崩盘，我明白自己被对方认出来了。
在这之前，我们大概只有几次为数不多的交集。都是有吴允儿或者朴仁赫在场。
这是第一次只有我们两人单独见到对方。而他轻轻颔首，吐出了我的名字。
“沈森森。”
我迫不得已，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略微局促地回应：“季总你好。”
旁边那个喋喋不休的前台小姐也闭嘴了，眼神和另外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里的意思再明确不过：季总和这个女人认识啊？
也是在几秒的功夫，前台小姐的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这位小姐，您先坐，我把旁边这几本书整理一下就放回去……”
我讷讷点头。
但是季深站着，我也不敢立刻坐下去。
和这个男人的再一次遇见，我的模样大概实在有点蠢。明明热空调都朝着我在吹，披肩还是挡住了半张脸。肩挎包装得满满鼓鼓，还带上了防狼的各种居家必备。
季深站在原地，眼神沉静，像是丝毫看不到我的大披肩和我的窘迫神情。他的目光轻轻在格子间一掠而过，问：“……在这等人么？”
我点点头，又笑笑。
确实在等人。在等那个把我坑得无比深的陈经理。
这时候陈经理也慌忙从里面出来，跟季深打过招呼，又略带歉意地看向我“不好意思啊沈小姐，没想到公司事情这么多，我现在一时半会儿……”
“没关系。”我立刻打断。
跟其他男人出来约会撞到了季深，已经够尴尬了。眼下又被别人以“公务繁忙”为借口半路抛弃。我只想尽快一走了之。
“我自己可以打车回去。谢谢你，陈经理，今天耽误您时间了。”我刻意把对方的头衔念得微微加重，以此撇清关系，证明不熟。
接着，扭头就走。
一路乘着电梯到了一层，中途出来照了下洗手间，确认自己脸色看过去比较正常。我努力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踩着高跟鞋哒哒哒路过总台，故作镇定地离开了这幢大楼。
但是没想到，在写字楼的门口，我再次被季深堵住了。
他漫不经心地握着方向盘，一只食指轻轻叩着盘面，大概等了有小一会儿。看到我，他问：“……上车么？”
我忙不迭摆手，其挥舞频率超过了历史新高。
季深也不恼。
车子停在马路的中心，堵住了从地下车库上来的其他车辆。好几辆车攒在一块儿动不了，又妨碍了后面上来的车流。大家都狂按起了喇叭。
季深像是一概听不见。食指在方向盘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车子里的CD放起了旋律。
一分钟后，我就坐上了车。
在送我回去的路上，他什么都没有问。比如关于陈经理的事，他大概连感兴趣的眼神都不曾流露出一个。
当车子驶进我熟悉的回家的路段的时候，我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我坐在季深的副驾驶位置上，如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车还是那辆车，CD还是那盘CD，主人大概很懒，连曲子的目录都没有换过。上一次听着车里的这首旋律，我曾在这个位置上杀猪般地嚎啕大哭过。
不知道“物是人非”这个词是不是真的能形容我此刻的心情。但我紧接着，也很快意识到了另外一件事。
我没有报我的地址，但季深已经娴熟地往这个方向开了。
前两次的见面我于他只是一个“朋友带过来”的萍水相逢的饭局上的陌生人。我们的关系撑死，大概也是我能和他打个恭敬的招呼，“季总你好”。
但眼下，他像是对待一个老朋友一般送我回家，不用报地址就自然地就朝着默认的方向开去。这种突如其来的亲密，让我的心微微开始颤抖。
到了单元楼的楼下，他稳稳停车。
我解开安全带，说了些“谢谢送我回来”和“下次再见”之类的话，就打开车门想要仓皇逃走。
身旁的季深把我叫住了。
此刻是黄昏。夕阳的余辉在天空晕染开各种千丝万缕的颜色，但最终，它们像是齐刷刷有了默契一般，尽数散落，晕染在季深的眉眼上。
他逆着光，我看不清神情。
但我的心跳快要冲破胸膛了，唯恐下一秒的自己就被抬上单杠送医院抢救。
但季深只是笑了。
他问：“……你喜欢那些书？”
我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书架最深处那几本精装的珍藏本。
我点点头。又有点局促不安。
他轻轻吐字：“很少会有女生喜欢看。下一次送给你吧。”
我在原地反应了许久。
这一次，季深并没有过问我关于吴允儿的事，我也并非作为朋友的朋友，才得以和他有交集。当他说出“下一次送给你”的时候，这真真切切，就是关于我和季深之间的事。
我终于拥有了只有和他之间才有的“秘密”。
反应过来的时候，季深已经打转方向盘离开了。我脚不沾地像是漂浮在云端上一样回到了出租屋，在窗口愣愣看着他刚才车子停过的方向。
他曾在深夜的雾气中站在那里，对我说，我一直在想你。
这是怎么样撩人的情话？
一夜无眠。
第二天醒来，发现吴允儿昨晚没有回来。
我照例出门去工作室，忙手头上的事情。
那位陈经理没有再打电话给我，大概是看到季深和我相识，误以为我们有什么关系，不想因为我“得罪”自己的老板。
听吉菲说，吴允儿已经从店内的导购变成了“试妆销售”。但业绩显然也普通，连当初被逼着买试用品回来的钱都没有抵够。
圣诞节快要的时候，工作室讨论着要搞什么样的活动。最终大家一致决定身穿圣诞树元素的着装，来一个年终的抽奖派对。朴仁赫被大家缠得没有办法，约我晚上下了班去商场挑衣服。
收集了满满一叠的大家的构想，我抱着A4纸文件和朴仁赫一起到了地下B层。上车的时候看到手机进来一条短信，点开，是吴允儿的。
她说，晚上帮我带一瓶卸妆水过来吗？
大概是她早上出门忘带了。
我犹豫了一会儿，看了眼身边已经发动了车子的朴仁赫，最终还是委婉推脱了，“手头有点事走不开”。
但是我怎么都没有料到，此刻自己打下的这条短信，最终会让我无处遁形。
在商场里溜达了一个小时，朴仁赫有许多收获。虽然最开始我们抱着单纯的来看样品的心态，想着等确定好了设计可以再找工厂批量定制，可逛着逛着，工作上的事情倒是被朴仁赫放在了一边，反倒帮我挑衣服很殷勤。
“这件很适合你。”他把我推进试衣间。
“这件也是。”又拿过来在镜子前比划。
最终，他大袋小袋，帮我买了许多衣服作为“员工福利”。我没法儿拒绝。
等快要走出商场，我在三楼的转角处撞到了柜面推销的吴允儿。
那一刻，我怔住了。
吴允儿正在和一个要退货的中年妇女做纠缠，笑呵呵地说着好话。但是对方指手画脚，唾沫横飞，显然并不领情。
“……怎么就不能退了？这些不是全新的嘛，啊？！哎哟哟，看看你这种服务态度，把你们经理叫出来！”
吴允儿和人赔笑，耐耐心心说着“这是我们这里的规定”诸如此类的话。
为了更好地突显效果，她顶着众人奇异的目光，一半素颜，一半精致的彩妆，站了一整天。身旁是形形色色走过的人群，每个人路过都会多打量她一眼。
看到我的那刻，吴允儿也有片刻的微怔。
我在她的目光里明白了自己的样子。身旁站着男神，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高端牌子购物袋。像是一个被男朋友宠坏的幸福女人。
而咫尺之隔的她，像个画了一半浓妆的小丑，在这个丛林世界中摸爬打滚，以求得一席立足之地。
就在不久之前，我说“有点事儿走不开”，然后拒绝了帮她带卸妆水的请求。
在她眼里，我的“有点事儿”变成了和朴仁赫的约会，变成了拎着无数轻奢品在她面前耀武扬威。
那一刻，我看到吴允儿的眼神里有微微的自我嘲讽。
然后，她转过头，再也没有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