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明白,与吴允儿好不容易修复起的微妙关系,又在眼下这个时刻尽数破碎。
我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眼神。
我们之间只隔了几步路的距离,遥遥对望。她明明已经不再多看我一眼,但余光像是裹着无数的针,扎伤她自己,又扎得我伤痕累累。我们谁都没有好过一点。
“这种化妆品你们也不肯退?明明就是质量问题啊!你看看这个粉扑,质地有多厚?”
那位气势汹汹的阿姨既不得理,也不饶人。引得许多路人都纷纷侧目。
“这已经影响二次销售了……”吴允儿和对方好言好语,只换来更加恶劣的态度。
“不肯退是吧?好,那这些东西我也不要了,算是花钱买个教训,你们要是坚持觉得它没问题,我‘请’你用,把它扑完了,我就走!”
这种无理撒泼的要求听得我一口气上不来。
“把它扑完了,我就走”?
我以为这种无耻要求提出来已经非常过分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吴允儿并没有奋起反抗。竟然在这种节骨眼儿上,她沉默了。
她用眼角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店内经理。对方为了尽早打发掉这位难缠的客人,不影响品牌形象,用口型命令吴允儿答应下来,否则就“卷铺盖走人”。
这一刻,吴允儿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中,两面不是人。
她拒绝退货就是出于那位“门店经理”的授意,不过是作为一个传达的角色。得罪了顾客之后,又被“经理”单独丢出来,接受惩罚来挽回店里的利益。
她就那样被众人打量着,身前的顾客和身后的老板都是能决定她“饭碗”的人。最终她缓缓拿起了粉扑,机械性地把自己的脸上扑粉。一下就一下,脸上堆满了各种不均匀的粉渍。
“还没呢,”那位阿姨大嚷着,“这才扑了几下啊?要把这一整盒的都扑完!不然这事儿没完!”
有同柜台的销售小姐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一盒可以够用小半年。
吴允儿默然不语,继续机械地扑粉。粉饼每次刮掉的只有一点点,剩下的固状像是怎么都用不完。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人群聚集得越来越多。那位阿姨还不嫌事儿大地扯开嗓子大嚷:“……哎哎哎,过来看看啊,这个就是xxx品牌的道歉诚意……”
吴允儿站在包围圈中,机械地往自己的脸上一把一把抹粉。脸已经不知道涂了第几层,看不出原先的样子了。厚厚的粉渍是肉眼能看出的厚度,挂在眼皮上,差点让她连眼睛都睁不开。
她成了一个活脱脱的小丑,在众人面前扮演这种戏码。当她的目光空洞地掠过人群,不经意掠到我的时候,我能感觉自己身上如同被闪电击中,身体战栗了起来。
“不好意思,这位大婶。”
我快步向前,挤出人群,走到了那位阿姨的面前。
“……我还以为什么事这里围了这么多人,原来是有人充大佬,三百块钱,就觉得自己牛逼哄哄了呢。”我随手拿起柜面上一盒粉扑的标价,嗤笑出声。一翻手,就从包里抽出三张毛爷爷啪得拍在桌上。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经历了什么道德沦丧人性扭曲的往事,还是小时候睡觉被床缝夹了脑袋一直后遗症至今,总之,麻烦你分清场合注意分寸,想撒泼可以,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滚回家,要么在这儿兜一圈沿路撒泼尿,自己再嗅嗅。”
说完,我带着吴允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人群。
留下身后目瞪口呆的阿姨和店内经理。
一路上我们什么话都没有说。快步走着,像是有风从我们的两颊过去。直到到了地下车库,我回过身,吴允儿还是那副神情。
虽然挂了小丑一般的浓妆,但她眼里连一丝半点的水痕都没有。像是一个金刚不坏的女芭比。像是刚才什么都不曾发生,再大的伤害也可以被无所谓的表情替代。
让我想起了每一次她脆弱孤独的时候把脸捂在手臂中,肩膀微微抖动。但是没有一次,她容许自己掉出过眼泪。
朴仁赫赶到的时候,手里拿了一瓶新买的卸妆水。我们在车子前等了他许久,他歉意地笑笑,解锁车门,在吴允儿的身上披了一件外套。
看到那瓶卸妆水,我就想到起了吴允儿发给我的短信。总是在不经意之间我和她的沟壑就越来越深,最后连言语都显得万分苍白。
回去的路上我们三人都没有讲话。到了单元楼的楼下,我和吴允儿告别了朴仁赫,就默默无声地上楼。
进出租屋的时候,我说,那家门店,以后就别去了吧。
吴允儿轻笑一声,只是看着我说,你真伟大。
她在屋子里卸了妆,然后对着镜子怔怔地看自己。洗手间被她借用了很久,我倒是也愿意多给她一片安静的个人空间。
但这片安静并没有持续多久。
很快吉菲的电话就飙过来,那边的声音震天响,隔着话筒很远我也能听到。
“吴允儿你做了什么惹经理这么生气?他嚷嚷着要开除你呢,你现在快过来跟他道个歉吧……”
我看到吴允儿挂下电话,在镜子里沉默一会儿,然后穿回高跟鞋,换了身衣服出门。
换在以前,她会说,此处不留姐,自有留姐处。她会潇洒地甩身走人,然后回头拉扯着我点豪华分量的炸鸡啤酒。
不知是什么时候,她变得不再这样了。大概是工作换了一份又一份,她忽然意识到世界并不是像年轻时候想象得那么广阔。她开始在乎一份饭碗,学会看人脸色。然后在此刻,拎上包甩门而出。
留下我在这个空荡客厅里长久沉默。
我以为我帮了她,可或许只是给她添了更多的乱。她并不感激我。
我默默等着,顺便去厨房熬了粥。
六点她没有回来。
七点她也没有回来。
到了八点,回来吃了一趟晚饭的吉菲和茜茜又跑出去,到附近的公园打羽毛球了。
我在空荡的屋子里走来走去,九点的时候,终于听到了有敲门声。
我立刻跑过去开。
开门的那一刻,我有点后悔。后悔自己跑过来太过殷勤,没有借着猫眼先看一眼外面的情况。
站在外面的,是一个高大的陌生男人。兜帽盖住了头发,露出大片的阴影。
“你是哪位?”我警惕地问。
男人声音低低。
“吴允儿在吗?”
这时候,我忽然回忆起了面前的男人正是吴允儿的前男友。之前的一段时间,她没少为他的纠缠感到烦心。
眼下这种时刻,不知道为什么又找到了我们的住处。
“她不在。”我说。
自始至终我靠在门框上,只把门打开一点缝隙,足够交谈就行。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对方又问。
“我不清楚。”我说。
面前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说:“不会是骗我吧?”
“我骗你干什么?”
“她就在里面,是不是?”男人说着就要走进来,我不让,他强行把我推进来,然后关上了门。
在这种近距离的接触时刻,我才发觉,对方一身酒味,估计是喝多了。
更让我警铃大作的,是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
男人开始不由分说就冲进屋子找,我大喊着,这是我的房间!但是男人并不理会,把桌子上的书,床上的被子都搅和得一团乱,现金和卡散落得一地都是。
我气急攻心,冲上去阻止他,但是哪里是对方的对手。男人一个翻转,我就被死死压在了床上。下一刻,酒味就扑鼻而来。
他竟然就趁着乱压上了我的身体,不由分说一通乱亲。
对方鼻子里和口腔里的异味差点没让我一时半会儿熏过去,我手脚胡乱怕打,完全像是螳臂当车,他根本一点感觉都没有。眼看着对方的手就拉扯上了我的衣服,哗啦一声,我都听到了什么布料的撕裂声音,但是一时半会儿也没来得及仔细去查看是哪里。我的感觉是绝望的,屋子里没有人,我不知道还有谁可以过来救我。
这时候,我听到了门锁转动开的声音。
我如同绝处逢生。
吴允儿终于回来了!
她在鞋架的位置停留了一会儿,大概很快听到了我房间里有各种异动。我挣扎得更加厉害。反应过来的吴允儿丢下东西过来,手里似乎还拿了什么剪刀之类的东西。看到我的那一刻,她微微怔住了。半开的房门里,男人压着我做的那些事情都尽数落在了她的眼里。
她站着一动不动。
我伸出一只手向她求救,嘴里说,救我,救我啊。
她当然一向都知道她前男友不是个好人,抽烟酗酒,恶习均沾。她也更加能看出此刻的我孤立无援,正被强迫着,只能寻求她的帮助。
但是吴允儿就那么站在那里。
最终她无声地后退了两步,慢慢地转身离开了。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过。
绝望铺天盖地。
就在这个房间。就在此刻。就在客厅里还站着一个可以帮我呼救的人的时候。隔了一扇门,我未从感觉到未来如此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