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子夜歌·尘缘千丈(三)
肖沙冰2017-05-16 20:002,828

  敖真不顾阻拦,拖着病体去找了龙王,说宁愿死,也不要用旁人的性命换自己苟活。

  龙王并未表态,只冷冷瞧了他一眼:“你的命是我给的,要与不要不由你决定。”说罢便让人将孱弱的小儿子带了下去。

  那时敖真性命已然危在旦夕,他目光放空着躺在玉床上,长发铺开,苍白若雪。玄虚子再去瞧他是为了送上一剂灵药,他遣退了侍者,勉强起身问道:“玄虚子,你可否带我去见见那妖精?”

  玄虚子应了下来,在深夜暗地里潜入敖真的寝宫,将他带到孟晚所居之地。

  彼时孟晚正坐在院子中央入神地翘首向上望。夜明珠的光芒在院落中洒了一地,也洒在斯人身上,融出一个模糊的红色剪影。敖真一见了她便怔住了。他死死地盯着她的侧影,就那么望着她良久,才怆然地笑了一声:“玄虚子,你日后若还能和她说上话,不要告诉她我是谁。”

  玄虚子点点头,隐了身在原地瞧着。

  敖真向孟晚走过去,静静停在她身边,唤了句:“小红鸾。”原本在出神的孟晚听见这声便回过头来。她才瞧了他一眼,就腾地站起,大张着眼睛问:“是你?!”

  “你还记得我?”敖真脸上有了笑意,目光是多时未曾出现的温柔。“我自然……”孟晚想也不想就这样答道,话说一半却又收住,面上微微一红,转过头去,故作冷静道,“勉强记得罢了。”

  瞧着她娇俏的美好模样,敖真怔了片刻,垂下眼,将涌动难平的心绪尽数藏入睫底。

  这边孟晚局促过了,才发觉面前的人的异样,皱眉问:“你不是凡人书生,你到底是谁?你的头发……”她有些愤慨的模样,恨恨道,“也是这该死的龙宫害的么?”

  敖真摇头,牵了牵唇角:“我是龙宫的一个闲差,小病而已,并无大碍。”这么说着,他却咳嗽起来。眼见着他要站不稳,孟晚连忙扶了一把,将他引至石凳上坐下,一边拍着他的背为他顺气,一边念着:“我见过有姐妹染了风寒,就是这般虚弱,找玄虚子拿一些灵药,几日便能痊愈,待到我出了这鬼地方,我帮你去求他,保准有用。”

  她说话的时候,敖真只一眼盯着她瞧,像是怎么也看不够。

  “那就这么说定了。”他温声答道。

  孟晚点头,却又皱起眉头:“只是不知他们还要囚我多久,”她也未曾意识到自己离他很近,只顾着抱怨,“你可知道他们要拿我做什……”说着,她回过头去,却猛地停下了话。

  她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一惊之下竟也没有后退,只是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苍白如玉的脸。

  他们就那样对视着,即便是玄虚子也能看得出电光火石之下引出的心绪,他几乎以为敖真要吻她。说来也是,只是毫厘之距罢了,若他彼时犹豫的结果改变,那么,一切都会不同。

  也不至于,四百年后,他一身淋得湿透的衣裳,狼狈地在他的树屋中发抖,沉静了半晌才一句:“玄虚子,今日阿晚同我想象过千万次的新娘一个模样。真美。”

  “可她身边的人却不是我。”

  敖真终归是软弱了。不软弱又能如何?他已是半截入了黄土的人,早已没有力量给谁承诺。

  他首先退了开来,解下腰间的令牌递给她:“你扮成宫人模样,拿着这个出龙宫,无人敢拦你。出了东海,能走多远,便走多远罢。”

  孟晚默然接过那令牌,看看他,又看看手中的东西,良久才说道:“孟晚。我叫孟晚。”说完又加一句,“和我相熟的,他们都叫我阿晚。”有意加重了“晚”字。

  “阿晚,”敖真笑了笑,“我记住了。”

  “出了龙宫,我还能见到你么?”

  “随缘。”

  “上次你也说随缘,”孟晚低了低眼,“我们已经随缘见了一次,下次还能随缘见着,便是十分有缘了,对不对?”

  “自然。”敖真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隐忍着体内的虚寒,“阿晚,若我们还有再见之时,不论今生来世,我想与你一同去云游四海,我们看遍世上的美景,尝遍世上的美味,你愿不愿意?”

  “愿意。”孟晚脸上终于有了粲然的笑容。

  约定好后,便就此作别。

  敖真走在回寝宫的路上,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满足。玄虚子跟在他身边,心中对他们往事猜得八九不离十,却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只默不作声跟着他走。

  倒是亲手放弃了自己活命的一线希望的九太子反过来劝他:“玄虚子,我这一生,已然足够了。”

  他总是说足够了。玄虚子始终想不透,这一世漫长,什么才是“足够”,为何有些人得以相守余生也不见感激,而这个一身素净的人,却小心翼翼将能得到的一切都珍藏,一瞬亦成永久。

  可就这么到了清晨,他再听到风声赶去见他时,见到的却是另一番场景。

  因为那一场走动,敖真方回宫不久病情便加重,合宫都因此忙碌起来。玄虚子站在他寝殿门口,穿过匆忙来往伺候的侍者们,正见那少年无力地躺在玉床上颤抖流泪,鲜红的血不断从他唇角流下来。

  “玄虚子,我想见她,我多想见她。为何我不能活下来,不能陪在她身旁?为何我不能……”他嘴唇动着,只反复朝他呢喃这么一句话。那双瞳从未有过这样深的绝望,如同逐渐没入海底的星辰,一点点失去光彩。

  侍者们说,九太子自出生到现在,就只哭过这么一次。

  *

  五天,我就窝在玄虚子的树洞里度过,听这老树妖用平静缓慢的语气讲故事,呲牙咧嘴地给自己上药,养伤,睡觉。

  我也试图让他去天庭或者龙宫告敖清的状,或者至少去平一平赤灵宫越来越盛的声势,可玄虚子这种人,虽然性子慢且和善,却独有种一根筋的坚持,也就是说你向他说话,问了他不想回答的,或说了他不想去办的,他会直接装作没有听见,过一会儿又同你提别的事。

  我对这种人没有一点办法。

  到了第六天夜里,玄虚子将故事讲到那个九太子的眼泪,停下来叹了口气,久久地发愣,我心里也不是滋味。

  想想我四百多岁的时候,也是成日待在囚笼一般的水晶宫中,抬头只见一片圆圆的天空。

  记得有一次我偷偷上了岸,走到附近的一个村庄里,看到盛开的花,繁茂的树跟和乐的人家。我沿着村庄里的路走,向四周看,怎么都看不够。那时候我就想,要是我也能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就好了。要是我也可以自由地行走,认识不同的人,看遍世上的风光,那该有多好。

  傍晚被父王母后拎回去之后,我狠狠哭了一场,从此愈发觉得水晶宫死气沉沉不可忍受。以后将近十年,我的日志都透着种做作的颓废酸气,长此以往,定期偷看我日志的母后终于忍受不了,便托人打听,将我送到了天上。我在五玄宫一待就是一百年。

  其实后来在天庭的时候我想,人在总是易将伤感无限扩大,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有了多余的希望,可年轻的时候,谁又不是靠这一点飘忽的希望活着?冷静下来看我之前的日子,其实水晶宫众人相处和睦,父王母后也对我极好,比起敖真,我真的好太多。

  那个少年人生最大的悲剧之一,就是他没见到孟晚之前唯一的念想竟然是他七哥。我这么想着,又觉得敖清这个人好像也没有那么穷凶极恶,至少听玄虚子说的这故事里他没有那样坏。

  所以圣人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我跟玄虚子各怀心事地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外面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榆木,你是自己将人交出来,还是要本太子动手?本太子最近,正缺一块制琴的好木材。”

  我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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