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一直到明月升空,我们也未等到那个谢湛。
说来奇怪,一入夜,谢家就陷入不同寻常的宁静当中,虫鸣鸟叫在此时显得十分刺耳,透着诡异。放眼望去,整座府邸都死气沉沉,那些白天灵气十足的法器也无半点生机,在月光的照耀下鬼气森然。
我心里有点发毛,在大敞的房门前不断踱步,不停探头向外望却不见人影,就连白日里四处跑动的草木精灵也不见了。敖清倒是淡然,他也不被我在月光下晃来晃去的影子扰乱心思,坐在桌前自顾自斟了一壶酒,慢慢地品尝完毕,才袖子一挥站起来。
“我出去瞧瞧。”
我早耐不住性子,这时候见他终于动作,连忙扑过去:“我们走!”
“你留着,”敖清一低眉,“好好在这儿等我回来。”
我一怔,方才想起白天管家的眼神,再思及敖清那番关于圈套的说辞,我就更不舍得让他一个人出去冒险了:“不行,我要跟你去!”我捉住他袖子,赶在他出声前开口,“要真有圈套,这里头跟外头说不准哪个是呢,万一你留我孤身在此反而中计?反正横竖都有风险,我们两个在一起,力量总归大些啊。”
敖清想了想,这才点头,一手召出稚玉,一手牢牢将我牵着,缓缓向外走去。
院子里依旧没有一点声响,整个谢府变作了死城似的,敖清也不旁顾,径直带我去向宅院深处。我看他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由轻声开口问:“喂,你知道要向哪儿去吗?”
“自然是谢府密室,千秋盏所在之处,”他答道,又知道我还要追问似地说,“我自然有法子看出来,你以为我今日白瞧了这府邸?”
敖清向来精明。听了这话,我便乖乖跟他走了。
果然,弯弯绕绕,不到半个时辰,我们便看到了几个身着黑衣的家将。他们站成一排,明显是在守卫着什么,想必这里便离千秋盏之所在不远了。见到这些凡人,敖清并不躲避,却怠于应付,只在我们周身布了个严实的障眼,保证他们瞧不见之后便带我一路向前去。
守将一层层密起来,他们的功力也逐渐增强,大概到了倒数第四层便有了识破敖清障眼的能力。敖清只得与我腾身而起,合力向他们结在空中的结界攻去。
虽说凡人的功力总归要差些,但这层结界的坚固程度远非谢家的水平,竟被他三两下便攻破。随着结界破去,一层靛青的电光闪过惊动了底下的守将,我们这时也无暇多想,纵身一跃落入最内的院落当中,敖清迅速在身后结下灵障,将他们牢牢地阻挡在外。
四周一下子变得寂静。稚玉反常地抖动了两下,自发出鞘,剑锋的光芒在月光下透出寒气。
我抓紧敖清的手,警惕地四下张望,而他低声念了句“不好”。
连我也明白,稚玉这般反应必定不是好兆头。
我小心翼翼地举目四望,很快就发现院落东侧的几个阵眼,它们齐齐排列在一樽香炉面前,密室想必就在那香炉之下,只消几个机关便可打开。谢湛说过他父亲在坐化之前曾结下无人能破的结界,这便是外头的防卫略有松懈的原因罢。
“有人在这。”正当我脑子里乌七八糟乱成一团时,敖清压着声音开了口。
我抬眼顺着他目光望去,便见不远处的屋子里隐约有烛光摇曳。此时稚玉已经颤抖着拽着敖清的手朝与那屋子相反的方向后退了。
敖清长指一握将剑制住,抿唇看向那团跳跃的烛火。
里头的人似乎也感知到了我们的到来,那团暗黄的亮光逐渐摇曳着向门口而行,我被敖清掩在身后,看见被烛光映在窗上鬼魅的身影,不禁屏住了呼吸。
只见那身影不紧不慢地走向了门口,又缓缓地将门打开。烛光倾泻而出,我一时看不清他样貌,只见一个熟悉的虚影,直至他又向前走了两步,我才瞧清楚他轮廓——竟是谢湛。
此时的谢湛已然没了白日里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他神色冷峻,一双了无波澜的眼定定地看着我们,同时将手中烛台一挥,令它凭空散了去。
“敢闯我谢家禁地,好大的胆子。”他背手说道,连声音都变得冰冷。
“这世上没有本太子的禁地。”敖清淡淡回了这样一句。
我则在他身后探了探脑袋,试图讲些缓和氛围的好话:“贸然闯入实在不敬,但是少主许诺在先,如若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少主再择时辰便是。”
“我不是什么少主,”谢湛不为所动,眉梢一扬看我:“你们是什么人?”
我一怔,敖清似乎也没料到,他想了想,道:“我乃东海七太子。你又是何人?”
“谢战。”
“谢湛?”我有些摸不着头脑,重复道。
而面前的人不耐烦地一耸眉峰:“谢家长公子谢战,斗战的战。”
长公子?他不是已经……我与敖清对视一眼,他开口道:“既是如此,谢公子,现今天下大乱,解法就在你府上,还请你行个方便。”
“我不管什么天下,”而谢战傲慢地扬了扬下巴,“你们休想靠近千秋盏一步。”
“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敖清也不顾此人来头,扬唇说了这么一句,话音未落稚玉已出手。谢战猝不及防间向旁一闪,却也挨了他剑风,胸前的衣裳顿时裂开一道口子。但他显然并非善类,几乎在胸口受伤的同时,他腾身而起,手上已然有了模样凶恶的一柄长矛。两人再不多言,很快就打到一处去。
情急之下,我也抓紧袖中龙绫欲与敖清并肩作战,却被他一个眼神瞪了回去,只得捏紧拳头立在原地,大张双眼盯着他们。
奇怪,这个谢战到底是什么来头?他与谢湛分明是一般模样,为何性格这样冷清,出招更是无比狠戾,半点也不像那个彬彬有礼的少主,这难道是谢家使的诈?莫非控制三界的竟是这些手握至灵法器的凡人?我心绪一片纷乱,若真如此,他们图的究竟是什么?
谢战的修为算是人世顶尖,但毕竟是肉体凡胎,很快,他就落了下风,被敖清逼得步步后退,连还手的份都没了。
敖清打起人来没个分寸,只知道乘胜追击,眼见着他将谢战整个人摔到门上,我吓得就要上前阻拦,却被那门被撞开后突如其来的强烈气流瞬间推远。
那门内不知暗藏着什么机关,强大的冲力令敖清都猝不及防间被逼得退了几步,在空中转了一圈才险险落地。
待我站定再慌忙抬眼时,被谢战的身子砸碎的门内已然放出隐约的紫光,有东西在蠢蠢欲动似的,而谢战支着手中的长矛站起来,向里冲去。
门内传来微不可闻的一声龙吟,这时忽然有种极大的恐惧向我袭来,令我几乎不能动弹,冷汗涔涔而下。稚玉已然颤抖得不能掌控,就连敖清也一改方才的从容,脸色变得煞白。他迅速地过来拉起已然瘫在原地的我,大喘着气将我往来时的方向带,声音沙哑:“快走。”
转眼间那紫光已然追了出来,我却身子发软毫无力气。敖清又要握住狂乱的稚玉,又要拉我,一时有些应对不及。头昏眼花间,我只见那凶残的光就要向我迫近,想喊也没有力气。却感到自己被猛地一拉,转眼间敖清与我的位置已经对调。他回身一挡,那呼啸而来的东西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背上。
敖清的喉头发出一声隐忍的呻吟。我一激灵,意识瞬时清晰起来,脱口惊呼:“敖清!”
他没有回答,一刻不停地拥着我向前。夜风在我耳旁呼啸,将他若有若无的粗喘打散,我惊惧之下抬头,只见鲜血从他唇角淌下来。
我惊得捂住嘴,死命地拽住敖清的衣襟。他还从未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刻,究竟是什么东西能……
他行得飞快,而谢战并没有追上来,那股骇人的戾气也渐渐远了。我的体力逐渐恢复,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敖清,你、你怎么样……”我伸手抹着他唇角的血,抽噎道。
面前人的脸色此时已是煞白。他目光虚了虚,硬撑出笑来:“幸好……这降龙锏使得不精,我又挡了这一下,否则……你真……真要小命不保了。”
此时我们已然逃出了谢府,双双落在镇东的树林里。敖清扶着我与稚玉站定,大口喘着气,见我泪水涟涟,艰难道:“哭什么……死不了。”
我抽噎得更厉害了。降龙锏是什么东西?当年南海出了叛龙,天帝震怒之下才炼出这东西以戒龙族,这法器是龙族的克星,就是东海龙王也挨不得三下,被这物击中,就算不殒命也会元气大伤,天下龙王明着暗着都在搜罗四处的降龙锏将之摧毁,没想到竟遗落了一个在一介凡人府邸之中,怪不得稚玉会反应那样强烈。
如今天庭四海都被封印,敖清的伤怎么办?我抹着眼泪伸手去探他的脉,一边哽咽:“敖清,你要挺住……”
敖清深深皱着眉,豆大的汗珠从不断从额头掉落。他意识已然有些恍惚,靠着身旁的树干滑坐在地。
他的脉象虚浮紊乱,但所幸并无性命之虞——他修为高,那流于凡尘的降龙锏也多少有些工艺不精。但我的心痛并未因此减轻半分。我蹲跪在敖清身旁为他擦汗,声音颤抖:“你权且在此休息,到了天明,我们就去找法子疗伤。你一定要挺住!”
敖清见我手足无措的模样,张了张嘴似要劝慰,却无力发声,只得虚弱地抬了抬眼,将我的手抓住轻轻一握,终于不支合上了双目。
几乎是在他合眼的片刻,一种绝望的感觉向我袭来。从认识他到现在,我还从未见过他这般破败的模样,好像一直倚靠的东西在眼前崩塌,我只觉得眼前尽是黑暗,心紧缩成一团,什么都来不及想。在铺天盖地的惨白月光下,我害怕地抱着面前呼吸紊乱的人,明知他并无性命之忧,却仍旧像是要失去最宝贵的东西一般手足无措。
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我将头深埋在他颈窝,闭着眼去捉他的脉搏,手指紧紧攥住颈间的项坠祈祷,度过了今生最漫长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