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除了在命轮前那次,敖清这还是第一次对我发脾气。我有些不知所措,差点就把情丝的事给抖出来,但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如果让敖清知道我骗了他那么久,他岂不是会更生气?到时候谁知道他要怎么报复。
不过现在最该考虑的事不是这个。当下重中之重还是开密室,唤醒千秋盏。如今谢战的魂魄还占着他弟弟的身子,我们势必要将他驱逐,才能成功在夜里见到那神物。
据敖清说,练阴阳双魂术之人性子一般阴狠毒辣,常带身魂与自己契合之人以防不测,在垂死之际,他会找到那具身子较弱之处进入,那处便唤作命门。想要将那魂魄驱出,只要找到命门,用法力在那处猛击,便大功告成了。
一般来说,宿在别人体内的魂魄若勤于修炼堵塞命门,短则十年,长则十五年,总可以成功,到时候自己便会安枕无忧。所以我们推测谢战在夜里必定会躲在屋子里对命门用药施法,到时候我们看清他命门的位置,待白日里在谢湛身上一打,就可万事大吉。
入夜之后,我们三人一齐去扒谢战的窗户。
敖清上次让谢湛撤去府内所有结界原来就是因为这个。没了结界,我们轻易进入了密室,到了谢战所居之处。彼时刚刚入夜,我们将谢战的窗户戳出个窟窿向内望,正见他燃起烛火。
那光芒温然,一眼便可见与寻常的烛光不同,因为那小小的柔黄色火焰并不摇曳,而是静静立在那羊脂玉色的蜡烛上,散发出恬淡的光。
“和藏烛。”敖清敛了敛眉,低声道。
和藏烛不是……我疑惑地看向他,却听他道:“这烛永远燃不尽,若在白日点燃便可开启迷湖幻境,不知在夜里又有何种功效。”
“照明吧,”我想了想,道,“用都用不完,真节省。”
“不像。”而秋渡斜了斜头。
我正要再问,却见那边谢战背对着我们坐下,在烛光下拿出几个瓶瓶罐罐和一面镜子,而后解起了衣带。
说时迟那时快,还不待我细瞧,秋渡跟敖清便一齐将我眼睛捂住。
我不甘心地眯着眼睛透过他们的指缝窥视那个背影。只见谢战褪下了衣衫,露出结实的背。那背上隐约可见几道伤疤,还缠着纱布,大约是那日胸口被敖清所击的伤。他一圈圈卸下纱布,然后对着镜子拿起药向胸口涂去。涂了好几种药后,谢战又将纱布缠好,穿上衣服开始打坐。
由于他背对着我们,我并未看清他到底将药涂在了哪里,只知道大约是胸口的位置。也不知他到底是在封命门,还是只是在为自己的伤口上药。
我眼前的手放了下来。
敖清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背影,一言不发。我与秋渡便也眼巴巴地盯着他瞧。盯了许久,他终于不再运功疗伤,而是木木地瞧向镜子里的人。
“你是谁?”他低低地问道,声音喑哑低沉。
此时,烛光渐渐强了起来。我眯眼望向那愈来愈强的光芒,却见其中逐渐出现一个人影。那人影由模糊到清晰,隐约可见是个身着青色长衫的颀长身影,身形与谢战并无二致——那不是白日里的谢湛吗?我一惊,看向敖清,却见他只若有所思地瞧着他们。
“湛儿,你来了。”谢战起身为他让出位置,我才发现他早已摆好了茶盏。他此时侧对着我们,在和暖的烛光下,那张总是冷峻的脸上的神情竟显得有些温柔。
“哥哥,”而那个烛光中走出的人粲然一笑,与他相对而坐,“今日是什么茶?”
“上好的君山银针,”谢战牵起唇角,“现下外头干旱,好茶也难寻,好容易得了这一包,日后怕是没得品了。”
谢湛于是俯身嗅了嗅茶香,不由摇头:“若以后喝不着这茶,当真遗憾,”他抿了一口茶,又转向谢战,“旱情还不见缓解?”
“怕是难了。”谢战敛眉,摇了摇头。
“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法子的,哥哥勿要担心。”
“只怕不担心也不行,”而谢战叹了口气,“何况如今我们的千秋盏也有了危险。”
“不是有降龙锏么?”谢湛问道。
“一言难尽,”谢战也抿了口茶,随即眼中寒光一闪,语气变得坚定,“不过你放心,即便赔上性命,为兄也绝不会让四年前的事重演。”
“嗯。”谢湛神色也郑重起来。
敖清看着这场面,忽然扬起唇,转了转眼。我正要问他是否有什么头绪,却见他自指间聚起一股力量,朝着那烛火轻轻一弹——
原本静止的火苗忽地摇曳起来,一刹那的功夫,那坐而品茶的人竟凭空消失了。
我倒抽了口气,张大眼睛,秋渡也将目光投向他。
“你做什么?”我压着声音问他。
敖清不答,只翘了翘唇角不说话。
待我再将目光移回那屋子时,谢战已然站了起来,面上尽是慌乱。“湛儿,湛儿!”他有些失措地环顾四周,而那摇曳的烛火竟形成像丝线一般形状,要交织着勾勒出什么画面一般。在混乱当中,他终于将目光锁定了我们所在之处,转身就要向这边走来。
那夜可怖的画面还历历在目,我吓得拉着敖清要往秋渡身后躲:“我们快跑,这家伙有降……”话还没说完就被那边更大的声音打断。
“何人作怪!”男子的吼声似乎包含着莫大的愤怒,划破了难捱的寂静。巨大的兵甲碰撞之声随之而来,夹杂着夜风的呼啸声,整间屋子的氛围瞬间变得诡异。
谢战整个人愣在了原地,而我循声看去,顿时睁大了双眼——
烛光交织出的画面竟是密室之外的场景。只见那时夜风呼啸,院内枯叶狂舞,有股可怖的力量自天界而来直划向院落东侧的香炉处,而那里的阵眼已然被摧毁,四处狼藉一片。两个浑身是血的身影手执法器对抗着那道强烈的灵力,却在它的冲撞之下逐渐失去招架之力,只能勉强抵挡着后退。
这两人穿着同样的衣裳,面孔亦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分不出谁是谁。
“这是……”我愣愣地瞧着那惨烈场景,攥住了敖清的衣角,而他看着屋内的人,玩味地重复他方才说的话:“绝不会让四年前的事重演么?”
四年前……我这才反应过来,这正是那夜兄弟二人合力捍卫千秋盏的场景。敖清这个坏蛋,他想做什么?!
此刻,那画面中的兄弟两人已经被那奇诡的灵气逼得退无可退,两人都是精疲力竭的模样,手上防身之物早失去了抵抗之力,只能以血肉之躯挡住香炉前的凹陷——那应当是密室的入口了。那地方也有动静,隐约可见气流涌动,光芒暗放,依谢湛所言,应当是谢承在里头作法守护千秋盏。
由于他们动作太快,场面混乱无比,加之那诡异的天际而来的力量又不断扬尘闪光,烛光中的画面一片混乱。
“不,不,”此刻,屋子里的谢战痛苦地捂着胸口后退,摇头道,“不要……”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再去看敖清,却见他盯着烛光中画面的眼眸中掠过一抹惊愕。
“癸钺天阙。”他皱眉喃喃道。
癸钺?那不是我们玄门九真三十六宫阙的所在么?我张了张眼,正欲拽住敖清发问,却闻得屋内一声骨肉相撞的闷响,而后是被风声模糊的吼声:“湛儿!”
循声看去,只见画面中一个人牢牢挡在另一个面前,背上挨了重重一击,鲜血顿时从他口中喷出。与此同时,香炉后的凹陷中光芒大盛,看来结界已成。被击中的那人倒下之时,天际而来的灵力在那处环绕一圈,终于离去了。
这就是谢战舍命救起弟弟的画面吧……只见他挨了那下,立时就血流不止,大喘着气倒在了谢湛怀中,而谢湛手足无措地看着那人身上生气逐渐流失,拧眉哽着嗓子道:“你为什么要……”
“我……”而谢战脸色煞白地盯着他,用最后一丝气力撑出一抹笑,“从前我、我……你……你不要……不要怪我……那并非、并非我所愿……”
谢湛的眼眶猩红。他握紧那人的手,脸上神色痛苦万状:“我知道,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错,你挺住,我现在就带你去找郎中!”
“没用了,”谢战的血愈流愈多,他喘息急促,抓着谢湛的手挣扎着要将话说完,“其实、其实从小到大我都没有……都没有想要同你争……在、在我心中,最适合扛起这个家的……一直都是你。若我们只能活一个……应该是你,应该……你应该……快乐……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就是你……能放下……”他越说就越吃力,最后的声音已然微不可闻,只能隐约听见他在说“放下”。可究竟放下什么,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
谢战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眼睛终于合上……
“啊——”这时,那个屋中不知该叫谢湛还是谢战的人终于哀叫一声,挥袖打落了烛台。在和藏烛倾斜的刹那,空中的画面倏地消失了。
四周瞬间陷入死寂。整个屋子唯闻那人痛苦紊乱的呼吸声。
我已经完全懵了。
在窗户透出的忽明忽暗的烛光旁,我们三人面面相觑良久没有言语,直到秋渡说了声“走吧”,我们才如梦方醒般向外走去。
我们身后,凄迷的月色将那院落严严实实地笼罩起来。